咸阳城西楼晚眺
许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比如李德裕有《登崖州城作》,罗隐有《登夏州城楼》,有了一个“登”字,就一切明白了,再不致为后人误会是以“城楼”为题的“咏物诗”。然而,李义山也分明大书《安定城楼》一题,既不言登,也不说眺(此种例子不少,今特专举晚唐诗人也),作者、览者都认为题意自明,原不须像后来“试帖”诗家那等地拘墟小样。我因何又取这个啰嗦题呢?就只为那个“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
提起义山的《安定城楼》,倒也有趣,那首诗,与许丁卯这篇,不但题似,而且体同(七律),韵同(尤部),这还不算,你再看那头两句怎么写的——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这实在是巧极了,就如同两人有个约会似的。最奇不过的是都用“高城”,都用杨柳,都用“汀洲”。
然而,一比之下,他们的笔调,他们的情怀,就不一样了。义山一个“迢递”,一个“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个“一上”,一个“万里”,端推意远。神超多见风流,意远兼怀气势。
“一上”的“一”,和“万里”的“万”,本是两回事,并非“数字”的关系,但是我们汉字文学,特别是诗,离开汉字的特点特色,是根本无法理解,当然也无法讲解的。正如李义山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两个“难”字,意思,用法,本不相同,却被诗人的巧思妙用联在一句之中,平添了无限的韵味。“一”上高城,就有“万”里之愁怀,也正是巧用了两个不同意义的数字而取得了艺术效果。这种妙趣,不要说译成外国文字,就是改成“白话”,那也“全完了”!
记得顾随先生在《苏辛词说》里讲一首登临眺望之作,说道:千古高人志士,定是登高望远不得;一登了望了,便引起无限感怀,满腔愁绪。(大意如此。随手行文,未能检引原书——那是用参采语录式的文体而讲说的。)此话当真不假。要在古代诗词中寻找例证,纵不汗牛充栋,怕也车载斗量。即如稼轩,不是就说“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吗?虽说是“闲愁”(这听起来不太冠冕堂皇),却有千斛之多哪!词人岂好为夸大之语哉。
此理既明,则丁卯这诗的起句,就“有情可原”了。
辛稼轩千斛之愁,缘何而起?他自己上来就“交待”,很“坦白”:“我这是来吊古”的。可以说,那是“时间”上的事情无疑了。丁卯此篇,吊古与否,须待“后文再表”,上来却是万里之愁,这应是“空间”上的事情才对。虽说是万里之遥,毕竟他也有个实指。其意中这是哪个范围?诗是活龙,你硬要打成死蛇看,未免太嫌呆相;然而诗人笔下分明逗露,并非讲者有意穿凿。你看李义山,他次句接写的是“绿杨枝外尽汀洲”,一个“尽”字,斑斑实景——据说安定泾洲东边果有一处名叫美女洲。既是实景,便为正笔,遂尔无多可说。若论许丁卯这句,他所紧接的却是“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早已分明道破,此处并无有什么真个的汀洲,不过是想象之间,似焉而已。既然似而非是,为何又非要拟之为汀洲不可?须知诗人家在润州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楼,举目一望,见秦中河湄风物,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微微唱叹,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盖蒹葭秋水,杨柳河桥,本皆与怀人伤别有连。愁怀无际,有由来矣。
以上单说句意。若从诗的韵调丰采而言,如彼一个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杨柳似汀洲”七个字,正是“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学诗之人,且宜体会。提笔作诗,处处是“意”,而不知有文采风流、高情远韵之事,那就只能始终是“意”而总非是诗了。再从笔法看,他起句将笔一纵,出口万里,随后立即将笔一收,回到目前。万里之遥,从何写起?一笔挽回,且写眼中所见,潇潇洒洒,全不滞呆,而笔中又自有万里在。仿批点家一句:此开合擒纵之法也。
话说诗人正在凭栏送目,远想慨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片云生,暮色顿至;那一轮平西的红日,已然渐薄溪山,不一时,已经隐隐挨近西边的寺阁了。据诗人自己在句下注明:“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形势了然,却说云生日落,片刻之间,“天地异色”,那境界已然变了,谁知紧接一阵凉风,吹来城上,顿时吹得那城楼越发空空落落,萧然凛然。诗人凭着“生活经验”,知道这风是雨的先导,风已飒然,雨势迫在眉睫了。
景色迁动,心情变改,捕捉在那一联两句中,使后来的读者,都如身在楼城之上,风雨之间,遂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丽,要在写境传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云”、“日”、“雨”、“风”四个同性同类的“俗”字,连用在一处,而四者的关系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动,却又颇极错综辉映之妙,令人并无一丝一毫的“合掌”之感,也并无组织经营、举鼎绝膑之态。名下无虚,岂侥幸邀誉哉。我说四个字的“关系”如彼,其清晰、自然而又流动,当然是指他写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在“事实经过”上是一层推进一层,井然不紊。然而“艺术感觉”上,则又分明像是错错落落,参差有致,这不知是何缘故?岂即我个人的一种错觉乎?“沉”字,“满”字,着实斤两沉重,更加“日沉”舌,“风满”唇,音色各得其美。“起”之与“沉”,当句自为对比,而“满”之一字本身亦兼虚实之趣。曰“风满”,而实空无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显其愁之“满楼”也。
“日”、“风”两处,音调小拗,取其峭拔,此为常见之理趣,原不待多说;但今日年轻的学子,或有未明,还该略加申解。此一联,到第五个字上,上句当用平声字,它却是仄;下句当仄,它却是平——恰好掉反了。此盖律诗于精严不紊的音节规律中,偶于整齐中小加变化,且“风”既作平,适以兼救“来”字之孤平,变而非乱,规律益明,此之谓艺术——艺术岂有“乱来”就行的事情?
那么,风雨将至,“形势逼人”的情况下,诗人是“此境凛乎不可久留”,赶紧下楼匆匆回府了呢,还是怎么?看来,他未被天时之变“吓跑”,依然登临纵目,独倚危栏。
何以知之?你只看它两点自明。前一联,虽然写得声色如新,气势兼备,却要体味那个箭已在弦、“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趣。而下一联,鸟下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
我意吾人读诗学句,不可一见“山雨”之二字,加上“来”之一字,即便“死于句下”。须看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本来不是死语。假使山雨真个大降,而且还必定是“暴”,那下联当正面写雨,或“咏暴风雨”,我们大约应当看到天昏地暗呀、倾盆翻滚呀等等才是,如何还会只有什么鸟下绿芜、蝉鸣黄叶呢?
夫斜日云遮,危楼风急,以常理而推,地接溪山,可能雨即随之——此即不虚。然而,雨大雨小,雨久雨暂,谁又知之?甚至风势虽紧,云意未浓,数点沾洒之后,“人间重晚晴”,正恐不在情理之外。不然者,何以诗人置已“来”之“暴风雨”于鸟下蝉鸣之间乎?
以上纯为一己读时之感觉,未必即当。比如,云已乍起,雨即欲来,虽诗人不为境牵,依然屹立楼城,而虫鸟亦知天色之变,形势之迫,故一则不敢高翔,降于平地,一则风送声急,嘈嘈盈耳。凡此皆加一倍写风雨之势,非“悠闲”也。信如此解,则此全篇乃观察天时物象之作也,何以第七句能遽接“行人莫问”?夫秦苑之夕,汉宫之秋,此任何常时所能感者也,又何必定待疾风暴雨而后知乎?故我意此诗虽后来享名以颔联一句,当日诗人本旨实以颈联为重心。溪云山雨,阁日楼风,不过一时之暂,适逢其会,借为题目增一层色彩耳。
讲到此处,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绝唱《秦楼月》: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持此合看,虽然异曲难同,而其情景之间,岂无一点相通之处?诗人许浑,也正是在西风残照里,因见汉阙秦陵之类而引起了感怀。
咸阳本是秦汉两代的故都,旧时禁苑,当日深宫,而今只一片绿芜遍地,黄叶满林,唯有虫鸟,不识兴亡,翻如凭吊。“万里”之愁乎?“万古”之愁乎?
行人者谁?过客也。可泛指古往今来是处征人游子,当然也可包括自家在内,但毕竟并非一己之情、个别之感。其曰莫问,也请勿参死句,他正是欲问,要问,而且“问”了多时了,正是说他所感者深矣!
“故国东来渭水流”,结束全篇,并不十分警策动人,却也神完气足。吹毛求疵,颈联已嫌“合掌”(对仗太“工”太板,而笔无跌宕之致);此结句第四字“来”,与“山雨欲来”句之第四字犯复。复犹可也,不合都用在同一个“第四字”位置上,此真大病。
“故国”者何也?古都也;“东来”者何也?说者谓,咸阳地枕渭水,渭水之流,自西而东也。是否?是否?
假如除此一解,实无别义可言,则其遣辞铸句,不已拙乎?所以我也曾疑此“东来”字恐有千百年来传写之误,未必即是诗人遂而失检一至于此耳。但另一合理之解应是:我闻咸阳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东来,至此快览。而所见无几,唯“西风吹渭水”,系人感慨矣。觉如此读去,文从字顺,于理最通。但问题是,许浑此次登上咸阳城,是否自咸阳以西之某地而到此者?这就牵涉到历史考证的事,非我辈空疏口议所能解纷了。
至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为人传诵(甚至滥用得十分庸俗),固当击赏,却也不可忘掉它的上句“溪云初起日沉阁”;下句之好,全在上句辅成之,辉映之,而不是孤零零地“好”起来的。“蒹葭杨柳似汀洲”,也隐隐为下文的平芜高树牵引脉络。凡此细处,幸留意焉。
又不禁想起,词人柳三变,那一首千古绝唱《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你看他写得何等地苍凉激越,何等地警策动人!比较之下,笔力远胜许君。柳郎当日,也正是在暮雨潇潇、旋即复晴的情景下,“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去声)难收”。但柳郎虽也触及了“时间”之感,其下半终归是停留在“空间问题”——“佳人凝望”上,却不像许君思绪由“万里”而转到“千年”。那么,这篇名作的价值,还在于它显示了一位诗人的感情在“时”、“空”两“间”的“交叉点”上的一种复杂的变化活动。
或者以为,此篇当有深意,盖许浑生当晚唐,预感唐朝局势也。诗无达诂,仁智之分所在恒有。陈子昂,一登上幽州台蓟北楼,就写下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以致天地悠悠之感,为之怆然涕下,那自然又是一番情景。然而陈乃初唐诗人,“文章高蹈”,他那又是“预感”的什么呢?
我在上文说,此诗结句,虽不见十分精彩,却也神完气足,如今还要略作补说。气足,不是气尽,当然也不是语尽意尽。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好处,确实它有悠悠不尽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东也,空间也,其间则有城、楼、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时间也,其间则有起、沉、下、鸣、夕、秋……三字实结万里之愁、千载之思,而使后人读之不禁同起无穷之感。如此想来,那么诗人所说的“行人”,也正是空间的过客和时间的过客的统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