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扑面征尘去路遥,香篝渐觉水沉销。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
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
评论稼轩词的,往往爱引南宋末年刘克庄(后村)的话:“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浓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晏几道)秦郎(秦观)之下。”而不知稼轩门人范开为《稼轩词》作序时早就说过:
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昔宋复古、张乖崖,方严劲正,而其词乃复有浓纤婉丽之语。岂铁石心肠者类皆如是耶?
可见当时人早已看到,稼轩作词,并非只是擅场于豪情壮语一种风格,实在还能写所谓“婉约”一派的作品。
不过,我们说“婉约”,是借用旧名词,却不可以拘执辞意,“死于句下”,认为稼轩既然能作“浓纤婉丽”之语,那一定也就是“滴粉搓酥”、“剪红刻翠”那一类东西。
试读稼轩的这首《鹧鸪天》(东阳道中),全写征途行旅之思。笔下的四围山色,遍野花光,以及彩旗红桥,蹄声鞭影,都写得十分精炼而生色。这其间,写及情怀的,只有“相思”二字,轻轻一点,如此而已。
若是俗手,要写相思,一定就竭其所能在“相思”本身上来刻画,来纠缠,及其究竟,也不过是写得来一片的“嗐声叹气”、“愁眉泪眼”罢了,不会有多大意味可言。稼轩写相思,只用了一个衬托手法,即是,为相思之句而吟鞭摇断,然而这就写尽了吟者的情怀之深、构思之苦,更不必再赘一词。这是一点。其二,大意的读者可能只向一结两句上去着眼,而忘掉了一起两句。为了体会词人的意思和手法,这开头两句却是不应放过。香篝者何?熏衣之具也(竹编,可覆罩于炉火之上)。水沉者何?所燃之香也。“扑面征尘去路遥”,并不难懂;但是下面接以“香篝渐觉水沉销”者,却是何意?词人是说,行人在路上,征尘扑面,素衣化缁,而衣上馀香,也随着征途之渐远而渐减。换言之,在家时,临别时,闺人为之准备行装,衣有馀熏,而走上征途,却是满身尘土将衣香替尽。这才真正是稼轩用意刻画“相思”的笔法。
稼轩的“婉约”之作,可以由这个例子来体会。这种词代表了稼轩在这一方面的风格,使人读去,一点也不感觉浮浅滑腻,只觉十分朗爽清新,朗爽清新之中却又有深一层的内涵。
一部稼轩词,风格是多种多样的。其实,稼轩的更多的作品,是既不能用“豪放”来标示、也不能用“婉约”来归类的。不妨另举一首《鹧鸪天》,恰巧也是行途“道中”之作(黄沙道中即事〔黄沙在江西上饶县西〕):
句里春风正剪裁,溪山一片画图开。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残雪鬥疏梅。乱鸦毕竟无才思(去声),时把琼瑶蹴下来!
词人在此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美的图画。这是一幅溪山景色,可是它不同于许多山水画家的作品,一味表现“世外”之境。这里除了溪山花木,还有动物,有人物。轻鸥之趁虚船,荒犬之迎野妇,是动态,也就是生机生趣,这就完全不同于那些“无复人间烟火”的境界了。
说“生趣”,好懂;说“生机”,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有些“玄虚”、“神秘”否?不,一点也不。单看这词开头第一句,就已把主旨标明了:句里春风正剪裁。“春风”二字是眼目。词人正在“剪裁”(构思、吟味、推敲)“春风”之句,恰好峰回路转,眼前一片溪山画境迎上来,展开去,正和词人心中的境界凑泊在一起。其时正是残冬已尽,春色将回,疏梅缀红,松竹增翠,而鸥鸟虚船,荒犬野妇,也已经度过严冬“闭塞”之期而开始活动。这一切,都是腊尽春回、阴极阳复的动象,词人所要“剪裁”的“春风”之句,也就是要为这一意思作出写照。这一切,不称之为“生机”,将称之为什么呢?所以,我们用此名词,毫无玄虚神秘之旨。
时当冬春之交,尚有残雪。词人写得好:松竹无花可与疏梅比美,可是它们却用枝叶“托”住了馀雪,来和梅花对映争辉。这种想象和表现,也是美妙得很。
有的读者看到这里,不禁点头赞同,说道:“真是呢,怪不得稼轩到结尾时埋怨那些不懂事、煞风景的老鸦,好端端地却把松竹上的残雪给蹬下来,破坏了这种辉映,诚然是太无‘才思’了!”
假如真有读者这样想,我却要“自矛攻盾”,说:“不,不,不能这样看问题。这样看,纵使不是‘死于句下’,也是‘被作者瞒过’了。”何以故?因为,松竹栖鸦,为行人惊起,踏落琼瑶(雪),也正是一种动态和生机,也正是词人所要“剪裁”的“春风”的表现和暗示之一。词人这样写,并不是真有所不满于乱鸦。有了这样的一结,不但使全篇更活,更有意趣,而且也使他所要表现的那一内容和神情更加完整、更加精彩了。
说到这里,我们再把话归到“风格论”上去,就不妨向主张“豪放”、“婉约”派别的词论家请问:像稼轩这种写景抒情而见意的小令,到底算“豪放”之作呢,还是算“婉约”之词呢?可见这两个陈旧的概念,都不能范围稼轩的作品风格。要想用两个字来概括稼轩,事实上是办不到的。
在黄沙道中,稼轩又写下过一首《西江月》,这词是夜行时所作。其文云: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稼轩的名作。此作容容易易,明明白白,看去无甚“出色过人”之处。既如此,又何以得“名”?大约因为此词已经写到“真切”的境地了。真切的意义,是不事雕琢,有所体会。不雕琢,才真;有体会,才切。这就迥异于一般粉饰造作的词家。
但是,仅仅这样说,还不够,总要看他体会的是些什么思想,什么感情。篇幅所限,这里只就其一点略加解说。试看,词中所写,乃是旷野夏夜之景;虽是明月清风,却非一片沉寂;其间,鹊因月明而惊醒,移栖别枝,蝉以风清而意适,吟声未断。这仍旧是像我上文所指,静中含有动态,含有生趣。而更值得注意的,尤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两句。江南水乡,稻花已秀,水田中无数蛙声,联成一片,如吠如沸。凡是经历过这种情景的,一定能领略稼轩之笔,不但传景,而且传神,使人如耳边听到那种大夏之夜的静中之喧声,鼻端闻到那种大夏之夜的热中之清气。而这一片热闹喧哗、滚滚鼎沸的蛙声,在词人感觉起来,却又不是无意义的吵闹,它们分明在讲话。它们在讲说什么?词人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是:说丰年!
词人的话,最有“魔力”,一经他感染,我们读者也就真实同意:对,对!在广阔的良田美土上,风清月白的夏夜中,千顷稻花的香气里,那群蛙鼎沸的歌唱,不是在说丰年,是在说什么呢?
丰年,对南宋时代的人民来说,其重要不待絮絮词费。稼轩此时的喜悦,其实就是南宋广大人民的喜悦,其胸怀情感已不同于琐琐个人哀乐。于此,我们还不妨参看稼轩的另一首小令,“己酉山行,书所见”的《鹊桥仙》: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前首《西江月》作时,尚是夏季预兆丰年;此首《鹊桥仙》作时,已是秋天丰收落实,其同为道中所见夜景,则正复相同。人民获得有秋之年,于是乃能有婚嫁喜事,而灯火门前笑语,更一笔写尽了丰年之下人民乐生的意趣。然而大词人同时也必然是大思想家,稼轩面对种种景象,不禁推想开去:这丰年,是平白无故、轻松容易地就能得来的吗?恐怕不是的。他因此写下:“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稼轩只写出“一天风露”,好像他只指自然条件是致成丰年的惟一因素。不过在这里我就不必再说什么“死于句下”了,任何读者也能看到,词人所指,当然并不是如此简单。
从现代的科学眼光来看问题,稼轩对这一大事的分析和认识也许并不完全正确,可是谁也不能否认,稼轩为此大事用了心,走了脑子,作了探索。其思想感情,是博大的,为众人的,而不是渺小的,为个人一己的。我们于此或可明白,没有伟大的思想而成为伟大的词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词这一文体,多为“花外尊前”、“歌儿酒使”所占断。开头以大力革新、以小令来写农村田野的,还要推东坡一手。稼轩于此有继承,有发展(同时范石湖亦然,此外诚不多见)。试再读一首《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髮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裤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又一首(鹅湖归,病起作):
着意寻春懒便回,何如信步两三杯。山才好处行还倦,诗未成时雨早催。
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
又一首(代人赋):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这种词,引用前人的旧话头来说,真是“虽不识字者亦知其可爱”。
至于“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两句,包涵了深沉的哲理,表现了词人的感情爱憎,这就更是不待烦言而可解的了。
稼轩另有一首“博山道中即事”的《清平乐》,其词云:
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又“博山道中书王氏壁”的《江神子》云:
一川松竹任横斜,有人家,被云遮。雪后疏梅,时见两三花。比着桃源溪上路,风景好,不争多。
旗亭有酒径须赊,晚寒些,怎禁他。醉里匆匆,归骑(去声)自随车。白髮苍颜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
这看起来,虽非一味闲适,也有消极避世的味道,然而又不尽然。他在“独宿博山王氏庵”的《清平乐》中就笔墨一换,写出了另一幅景象: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髮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在这种境界里,词人的身世之感,英雄的报国之志,便都在秋夜孤怀中一齐兜上心头。饥鼠饿蝠,破窗冷被,于稼轩眼中何有,其眼中所见者,乃是江南塞北的万里江山!
夫于是,或能证明我上面所说,只有有伟大思想的人,才能够成为伟大的词人,写出伟大的作品。卑琐之辈,在稼轩所处的境界中,岂非只能产生一些“愁眉泪眼”、“嗐声叹气”的文字,而“万里江山”之事几何能到其眼前心上哉。
开禧元年(一二〇五),稼轩题京口郡治的“尘表亭”,有一首《生查子》,写道: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不计矻矻个人之苦,乃成悠悠万世之功。大禹一生胼手胝足,走遍九州,领导人民治平洪水,从此人民才永有安居之乐,其舍己为人的精神为何如乎?稼轩站在尘表亭上,所见者红日又是西沉,江流终古东逝,所想者却不是什么“尘表”、“天外”的出世之念,乃是缅怀大禹治水的伟业(南宋时代的“洪水”问题实际就是抗金保国的问题),则稼轩之精神又为何如!
“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明白了这一层意思,然后再读稼轩的词作,则见其在在处处爱祖国、爱人民的精神之跃然纸上,也愈更能见其词笔之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