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辛弃疾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唯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渌?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顾随教授在讲词时说过几句话,只记得大意是:“千古英雄志士,定是登高望远不得;登了望了,那满腔经济学问、见识抱负,便要一起‘发作’,弄得不可开交。”这断语下得对不对?南宋辛稼轩的这首《念奴娇》,倒确是一个好例证。
稼轩(一一四〇——一二〇七)名弃疾,字幼安。他的词,慷慨纵横,不可一世。爱国思想是他一生创作的基调。他不仅在填词方面有卓绝的成就,而且文经武纬,满腔经济学问、见识抱负。然而由于一生都处在不得意的政治环境中,所以当他登高望远之际,自然就流露出无限的感慨,满怀的愁绪。
他这首《念奴娇》,是乾道五六年间(一一六九年前后)之作,其时稼轩才不过三十岁,正做建康府(今南京)的通判。他的上司长官是知建康府事、兼行宫留守、兼沿江水军制置使史正志。这位史留守字致道,扬州人士,也是一位主张积极抗战卫国而厄于时世的有义气的志士。那建康府又是何等之地呢?所谓“南朝佳丽地”、“金陵自古帝王州”,是历史上的形胜名城,也是南宋国防上的“北门锁钥”,无比重要。在此名城要地的“下水门”之城上,有一座楼亭,名曰赏心亭,下临秦淮,登高纵目,最尽观览之胜致。
这首《念奴娇》,就是稼轩在建康府任上,登上赏心亭,写给史留守致道的。
论词者好以苏、辛并举,已成老生之常谈。也有人不尽同意此说,以为两家未可同日而语。自然,苏、辛二家,无论性情、风格、气质、才调……都不一样,大家习惯地笼统地称之为“豪放派”,原是并不尽妥的。不过有一点也是分明的,辛稼轩(至少早期创作)之学坡词,是不可否认的事。稼轩集中有一首《霜天晓角》,咏的表面是“赤壁”,而写的实际是他和东坡的“关系”,试看:
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
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
读此可见“雪堂迁客”(苏东坡于元丰二年〔一〇七九〕贬黄州,寓居临皋亭,筑雪堂,即“东坡”所在地)及其作品(以“赤壁赋”、“赤壁词”为代表)给他的影响之深巨。然而论者却很少指出。上引《念奴娇》,其实也是受了东坡的影响才写成的。
东坡有一首《渔家傲》,其题是:“金陵赏心亭送王胜之龙图。王守金陵,视事一日移南郡。”其词前半云: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稼轩正是登上了东坡登临作词的那同一个赏心亭,而同样对着那“龙蟠虎踞”的江山形胜,凭吊那“三国六朝”的兴亡往事,就连他眼前所见的“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的风物,也仿佛有东坡词中“渺渺斜风吹细雨”的神情在内。更为重要的是(笺注家们从来还未指出):稼轩此时的“呈史留守致道”,也正是和东坡“送王胜之龙图。王……移南郡”有着相类似的“情节”联系。
不过,虽然“小创作背景”,一时的写作条件略有相似,而“大创作背景”,整个的历史时代却是大不相同了。东坡所吊的兴亡,那真的只是历史上的渺渺茫茫的兴亡陈迹而已;而稼轩所吊的兴亡(尽管他表明是“吊古”),却是当前的活生生的无情现实!
稼轩自幼勤学,文学造诣很高;又自幼深受祖父辛赞的爱国思想的教养,尝两次亲至金都燕山,实地考察,是以深晓敌我情实以及兵家利害。而且,他投抗金义军首领耿京后虽然是为耿京“掌记室”,可是他却不同于只会“纸上谈兵”的那种书生,他能赤手缚取敌人于五万众中,如挟麂兔,衔枚疾驰,至通昼夜不进粒食!他的这种英声壮概,震动远近,使懦夫亦为之兴起,称得起是一位才兼文武、能说能行,而且精明智略、磊落英姿的真英雄。
可以想见,这样的一个青年,一旦得遂夙愿,重入祖国的怀抱,该是如何地满腔兴奋,无限激励,以为“靖康耻”的仇愤,指日即可雪纾,国家民族的前景,正是如朝阳乍升,秋潮再起。可是,没有多久,只不过七八年间,稼轩就领受尽了南宋朝廷的腐败不堪的真情实况,尝尽了那个社会里令人难以忍受的滋味。
实际上,稼轩在南宋所“得”的是,他所率领的义军多归遣散,朝廷只给他一个江阴签判之职,以为敷衍,实际等于置散投闲。更令他伤心的是,他归来的第二年,孝宗嗣位,伐金不利,自撤长城,竟尔与金人“议和”——投降了,南宋以“侄国”自居,投降派重新用事。在此以后的期间,稼轩居无用之地,一度并曾流落为“江南游子”!不难想见,这位爱国志士的心情当是多么失望和难过。
他由乾道四年(一一六八),二十九岁时来做建康通判,在此遇到了具有“英雄表”的史正志。他觉得史留守还是一位有为而可与之谈的人士,因此他几次作词,都对史留守致其景仰兼寓勉励之意,要他“袖里珍奇光五色(谓五色石),他年要补天西北(谓恢复河山)”,即作应酬寿词时,也不忘记祝他“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这,总还是两人初会,词气犹豪,心情未减。及至日时稍久,当他看到史留守虽然锁钥北门,而朝廷掣肘,也只能坐困职曹,一筹莫展,并且史留守即将任满,恐要迁调,于是他的满怀郁结再也隐藏不住,便借着登上赏心亭的题目,整个在这首《念奴娇》中抒写出来。
此词上片临近歇拍之处,写出了“片帆西去,一声谁喷(“喷”字要读去声)霜竹(笛子)”的句子,此仍是承上文斜阳归鸟(日暮群生,各寻归宿)而来,续写即景所见,然而已微微道出心绪。到得下片,遂由笛声而引到筝曲,一笔就过渡到史留守身上。他写道:“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这里用的典故是东晋名相谢安的事:谢安先是屡违朝旨,高卧东山,放情丘壑;及后仕进,值苻坚侵晋,诸将败退,谢安乃遣弟侄谢石、谢玄等征讨强敌,应机克捷——就是历史上极有名的淝水之战。谢安大功虽就,而东山高隐之志始终不渝;孝武帝末年酒色昏溺,小人又以谢安功名盛极,加以谗构,君相之间,嫌隙遂成。有一天,孝武帝召桓伊饮宴(桓曾与谢玄同破苻坚有功,善音乐,为江左第一),谢安侍座,孝武帝命桓伊吹笛,笛罢,桓伊又自请弹筝,于是抚筝而歌怨诗,那词句是:“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平声)!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声节慷慨,俯仰可观。谢安对景伤情,泣下沾襟,至于越席而捋桓之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孝武帝因此甚有愧色。(我看孝武帝还知自愧,倒有“可取”,那不知愧的正多呢!)稼轩用了这一故实,寥寥数语,才不过一两笔点染,便不仅说到史留守的心上去,而且也概括地道尽了南宋朝廷打击一切爱国有为之士的事实本质。
下面接着说:“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唯消棋局。”表面仍是运用谢安下棋的故事,而主旨却实是说,国家大事乃凭小人之辈去倒行逆施,自己只好以弈棋消遣时日(兼用《幽闲鼓吹》所载唐宣宗之言:“比闻李远诗云‘长日唯消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充分道出了当时仁人志士不获其用的深痛!
“宝镜”以下三句,意思是假拟与一位女性的情事来比喻“相投”、“遇合”之难。宝镜是佳人所用,碧云是用六朝名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而劝酒(杯中酒)在唐宋时都是指歌伎。但我想词人的联想也许还与杜诗“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的句意有一定的关系,切合登楼,说明流光不待。国计因循,英雄坐老,终恐强敌益张,大仇难复。“谁劝杯中渌?”不要真的以为稼轩是“叹息”无人劝酒,那意思十分曲折,实在是说:愁来唯有饮酒,有酒亦怎能消此沉忧?更何况连一个情投意合的劝酒之人也难得遇到呢!
一结“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全篇振起,天地变色。词人惯在“棋”、“酒”等貌似“闲适”、“暇豫”的掩盖下抒写他的内心深处的郁怒,而蓄其笔势到饱满时,一声振响,高揭云霄,有雷霆万钧之势。笺注者或引陆游《南唐书》“史虚白传”所记虚白以“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的诗句来警讽南唐皇帝的事,其意盖以为稼轩此处乃是譬喻南宋的处于危亡而不自知云。然而若依我个人的看法,稼轩这两句,实是写出了他的满腔爱国激情之盘郁樯结,当其面对江山形势,中怀不觉心绪之如潮,心潮随江波而怒愤翻倒!要细细体会为何“风”下用一“怒”字?假如稼轩原来是“江头风‘恶’”,那么解者引“史虚白传”的意思或许才稍能符合;稼轩一生心事,是抗金救国,他怎么能把危及宋国的势力说成“怒”呢?读者不妨参看陆放翁谒少陵祠堂诗:“夜归沙头雨如注,北风吹船横半渡。亦知此老愤未平,万窍争号泄悲怒。”两处诗词,正可互为印证。
这篇《念奴娇》,是辛词编年中最早的一首正式抒怀的作品。然而,它的内容、气势已然笼罩了全部辛词,代表了他的平生的胸怀,也概括了那个历史时代。理解稼轩的词曲,就要这样地去体会;如果想在辛词中去发现“杀敌”、“灭虏”的口号字眼,而且只从这等字眼中去寻求爱国思想的表现,那肯定是会失望的。事实上,稼轩词连陆放翁那种“欲请迁都泪已流”、“欲报天家九世仇”式的表现方法也绝不肯用。稼轩词是极曲折、极深婉、极沉着而又极鲜明地反映时代问题和爱国意志,却并不是一种肤浅显露、剑拔弩张的寻常笔墨。
稼轩另有一首“登建康赏心亭”的《水龙吟》,内容思想感情,以至结尾想唤取佳人,都差不多,其词云: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抆英雄泪?
这首词,一般选本大都不肯忘掉,可说是大家公认的一篇名作了。然而鄙意以为,它实在不及《念奴娇》。可是选家们多取此而舍彼,此亦见解难同之例。我觉得,《念奴娇》虽然是辛词开卷的一首,却是字字有斤两,语语见情性,并无一点浮声泛响存乎其间,也没有“作态”、“自赏”的习气,有其代表性,必须先读懂它。因此不惮辞费,先就此词从各种关系上试为浅说如上。
【附记】
这篇讲宋词的小文,是六十年代写的;承索稿,因实在忙乱,遂将它检出塞责,或可供读者参考之用。当时写它,另有用处;对我自己来说,要留存一时的笔墨痕迹,故此也不想再作改动(只极个别的地方增删了几个字)。文中讲词意占了大部分篇幅,而艺术分析不足,这也是历史时代的痕迹吧?今亦不及补充。应当说明一下的是,引录原词时,句逗以词调的格律为断,遇有个别句法读来似乎“别扭”,须以意变通,不必硬加争辩(如一定将第一韵三句改读为“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此词是入声韵,这些字,南方人读来很方便;北方语音中入声已消失,本难谐耳了,若再按“规范化”的“标准音”(即北方的“普通话”语音)去读,就更加难听。本篇“斛”、“目”、“木”……等,问题还不太显,若像苏词“大江东去”的“物”、“壁”、“发”……那就麻烦了!最好能找一位南方口音的同志读一下听。词是音乐文学,不讲音律是不行的;学习古代韵文之学,必须具备一点古音韵常识,这和推广普通话标准音是两回事,不必扯在一起纠缠,也无须乎担心会“产生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