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
吴文英
九街头,正软尘润酥,雪消残溜。禊赏祇园,花艳云阴笼昼。层梯峭,空麝散,拥凌波,萦翠袖。叹年端,连环转,烂熳游人如绣。
肠断回廊伫久,便写意溅波,传愁蹙岫。渐没飘鸿,空惹闲情春瘦。椒杯香乾醉醒,怕西窗,人散后。暮寒深,迟回处,自攀庭柳。
这是一首写逛庙的词,此种题意,很是罕见,而庙会游观,倒实在是华夏民间的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逛庙者,是俗语。若说“上庙”,还是较为庄重的口吻,因为可以是为了礼佛进香,虔诚祈祷。说逛庙者,就连那点儿宗教味的信仰心也并不存有,而只是去看风光,逐热闹——就是群众性的一种娱乐活动方式而已。这,只要赏会一下本篇小词,就知而不疑了。
太平岁月,物阜年丰,人们有兴致,忙过年忙得手脚“朝天”,还要守岁熬夜,深宵不眠,可是天明大年初一,还无喘息之工,却又拥拥挤挤,联联贯贯,去逛庙了!此乃姑苏旧风。大家逛的那庙,叫作承天寺。此寺建自六朝梁代,已几易其名了,“承天”之称,始自宋朝——其先又叫能仁寺,是吴中有名的古刹,坐落郡署的西北。寺有高阁凌云,唐诗人刘禹锡曾登临赋诗,说一上此阁,方见吴郡之大!气象可想矣。
词人怎么写逛庙?他先从街景写起。
九街者,犹言条条街陌,到处皆然也。软尘,借用京华软红尘以渲染繁盛也。韩退之诗“天街小雨润如酥”,此借写吴中岁旦微雨,残雪已消,化为水溜也。此一片南国物候。禊赏,据《玉烛宝典》,元日至晦日士女湔裳度厄。故知词人正用此义,与三月上巳无涉。祇园,祇树给孤园,佛曾在此说法,故以喻佛寺之地。通篇写承天寺,只此二字,一点即足,更不多及,可证我上文所说“逛庙”之举全不在宗教迷信耳。是日,微雨初停,痴云未散,词句明白——但那“花艳”者何也?正月初一,哪儿来的可以称艳之花?其意或在暗写如花的游女乎?
“层梯峭”一句即游人争登高阁的景色,凌波微步,翠袖红裳,则游女之盛已由暗喻转入明文了。于是感叹年华递转,冬尽春来,如环往复之无尽,而每逢此“端”(元日也),则必见此烂熳如绣的盛况,真令人暗生无限的思潮意绪。
至此,“游人”二字方见点睛——而亦即戛然乐止,已到上片歇拍处。此乃中调词曲两片分界之笔法规律。
上片写景毕,下片全归感怀情事。
词人面对如此锦绣之景观,不见几多喜慰之怀,却只觉肠断,何也?而且他不逐如云之善男信女,去蹈层梯,却独自一个在那回廊间久立——久,久,不动,则又何也?盖正如辛稼轩之“众里寻他千百度”,心有所系,而“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是以接下去两句,一篇警策,道是:“写意溅波,传愁蹙岫。”此真梦窗独擅之字法句法,他家万万学之不到者也。
且道此两句毕竟说得甚底?写意,即表达心曲也,正如李后主诗云“春风传意水传愁”也。溅(平声)波,谓送目也。蹙岫,谓颦眉也。
这方是中华汉字文学中特有的文采。不悟文采为何事者,齐来着眼。
文采,非粉饰乔妆之谓。若差之毫厘,便难从千里外回到汉语文的妙境中来了。
可惜,可惜!回廊久立的代价,只换来了这一刹那的目光互对,心波暗通,转眼之间,那人已远!所谓渐没于天际的飘鸿(亦从曹子建《洛神赋》“翩若惊鸿”化来),再不可觅。其人已不在“灯火阑珊处”,此情更难于稼轩也。剩下来的,只是一场春瘦!
试问:这“春瘦”二字,又如何“译成”白话?你有大才,不妨一试看。注家或引李义山诗中有“春来瘦”之语。然是否即梦窗之本意?恐怕还是不同吧?
以下“椒杯”,仍挽回到元旦饮椒花酒之故俗,又是点醒题目。梦窗曾云:“东风临夜冷于秋。”则此元日之夜深,可想而知。一个“迟回”,一个“自攀”,写尽日间历遍繁盛而此际孤寂萧凉、怀人不寐的物境心境。
柳而下一“攀”字,唐诗固多,如温飞卿“赠远聊攀柳”等是也。然窃疑此与晋人桓大司马之攀条(柳也)陨涕之义有连,所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
“人散后”,正对“游人如绣”。于鹄诗“黄昏人散东风起”,盛况已终,乃觉风起——风固早在也。“自攀庭柳”,直承“回廊伫久”——盖此庭者,犹似寺中庙院,而迟回正即伫久之另一措语也。
读词至此,方悟词人之笔妙,词人之情挚,而词人之心尤痴也。
梦窗另有《浣溪沙》,也题作“观吴人岁旦游承天”。其词云:
千盖笼花鬥胜春,东风无力埽香尘。尽沿高阁步红云。
闲里暗牵经岁恨,街头多认旧年人。晚钟催散又黄昏。
两相对照,可悟繁简异同之间,笔趣各有所胜,而其情怀则始终如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