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吴文英
落花夜雨辞寒食,尘香明日城南陌。玉靥湿斜红,泪痕千万重。
伤春头竟白,来去春如客。人瘦绿阴浓,日长簾影中。
梦窗词素来以凝重浓丽见长,偶有疏淡之笔,不甚为人拾取。而如此词,则非浓与非淡之间,自然与工致之际,沉痛笃至,情见乎辞,即更少知赏了。因举之以为历来选家开扩心目。
这种词原不待多讲,讲之无非提示多思。如首句,似为不用典实的“大白话”,但也要知道这与东坡的名句《寒食》诗(有墨迹传世)是暗暗关联的,那正是卧闻夜雨,好花落尽。梦窗以此起手,特觉大方,寓沉痛于潇洒,真是大手笔。更须细体那个“辞”字,尤不可及!
一番雨葬名花,寒食佳节从此别离而去。人辞节?节辞人?节辞花?花辞节?一“辞”字已是无限伤情,百般无奈。
第二句说的是好花既尽,万点残红都将变成路间之土——而虽土亦尚含香未泯,似乎生机犹在。然而尘虽香,空为行人践踏,岂复有念而惜之者哉。是可痛也。
玉靥,腮的代词。靥是古代妇女的面妆。“笑靥”俗呼“酒窝儿”,可知其在脸上的部位。斜红,正用罗虬诗“一抹浓红傍脸斜”之句意,指的是脸上的粉迹脂痕。注家引东坡“欲把斜红插皂罗”,以为是指簪花斜插之义,误矣!
靥上而使红湿者何物?下句答之,曰泪痕千重万重也。泪至于此,则情之伤、恨之重可知。义山句曰“刻意伤春复伤别”,非刻意伤春者,不能有如许之泪也。
过片点出惜花伤春之真情,深伤痛惜,不唯泪流,抑且头为之白!此为虚喻,亦是实写,两者兼而有之。头白,不必拘为一夕之遽变,盖年年岁岁,总因辞春饯花而致人之渐老,然虽老而又伤春惜花之不已也。义山句云“地下伤春亦白头”,梦窗用之。
李白尝云:“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春光乍来忽去,真如过客一般。然词人之意若曰:非唯春如客,人亦如客。惜花,惜春,亦惜己也。
“人瘦绿阴浓”,“浓”则“瘦”之对,本是“肥”字,因协韵而变之者也。此全从易安居士之“绿肥红瘦”化出,特以又隐去“红”字,故令人不觉。人瘦,亦即红瘦,亦即花瘦。所谓“小径红稀,芳郊绿遍”,其致不殊,而语意曲折深至,味遂益厚。
日长簾静,春暮之光景;所谓“人家簾幕垂”、“日长蝴蝶飞”者略同。但在本篇,则特写伤春之人,透簾而望,但见一片新绿阴浓,而残红殆尽——此其所以为啼红怨绿,绿本生机之色,然于爱惜春红者,眼中心中,则皆“一带伤心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