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入长安,一鸣惊人
看见延绵不绝的秦岭就知道已抵达秦地,山岭巍峨,巨石峥嵘,古树沉寂,鸟兽鸣叫,大路远远绕着秦岭逶迤前行,似乎生怕踩着这只巨兽的尾巴。说是巨兽,不如说是秦人的守护神,人们知道秦岭山川广大,其中藏龙卧虎,秦地风云雨露全赖山中土石草木来调节,并且千百年来并无大的自然灾害,人们口中不说,心中都在感念山神慈悲。路的另一边有一些农人在地里除草,年景好,小麦长势良好,已有半人高,杂草开着蓝色和白色的小花,遇到农人的锄头,一生恣意算是到了头。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所以每有人路过,戴着草帽的老农总要停下来张望一下,有时候大喊着搭讪一句:“到京城去呀?”
继续往西,低矮的土屋零零星星地躲起来了,土屋都由低矮的土墙围着,墙外有一些杨树、柳树、杏树及梧桐树。杨柳和梧桐因为过于茂盛已经毫无姿态,杏树上的杏子红红的,非常繁盛,早熟的已经开始掉落下来,有几个光头孩童只穿个肚兜,光着屁股,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树上最红的一个,等它掉下来。再往西行,不多久就是一连串更加莽莽苍苍的山,环抱成微微的弧形,聚拢自然神气。山并不太高,却让人觉得踏实、安定、稳当。林莽苍翠,天色稍晚,远远看去一排黑色。有人说这山像一匹骏马,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山谷就如同骏马一绺一绺的鬃毛,夏天下大雨时,雨水顺着鬃毛流下来,流进山北的渭水,从山上带下来的泥土碎草遗落下来,久而久之形成了扇形的冲积平原。
这座山就是巍峨的骊山,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陵墓就位于骊山北麓的冲积扇上,南坐骊山,北面渭水。骊山在陵墓南面略略围拢,远远望去,沟壑山谷如同莲花花瓣舒展在天地间,秦始皇陵静穆在峰峦怀抱中,与自然浑然一体,而那些斑驳的红黄蓝色金银锡箔,就如同世间最长久的莲蕊。郦道元《水经注》云:“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骊戎之山,一名蓝田,其阴多金,其阳多美玉,始皇贪其美名,因而葬焉。”其皇家气象可见矣。
但人事代谢,王朝兴衰,秦国不再,空留秦皇陵立在骊山脚下。苍翠的藤蔓紧紧贴着墙壁,几百年前留下来的篆书石刻还依稀可辨,那些老松柏在山岭上生长了上百年,却并不高大,它们有的被雷电烧焦了臂膀,有的虽然完好却枝叶稀疏,像是头发稀少的老人。倒是另外一些杂乱的新生松树招呼着飒飒的凉风。鸟儿躲在树间鸣叫,但是分辨不出它们到底在哪棵树上。参差的树木替这里的一切收拢了阳光,洒落在地上的光点斑斑驳驳、恍恍惚惚,如同前朝一梦。
这是七一五年的夏天,十五岁的王维少年意气从山西西入长安,准备考取功名。山西的风情民俗与秦地无异,长安的繁花似锦也并未过多地打动这个大家族来的少年,倒是秦岭、骊山、秦始皇陵以一种万古厚积的自然底气使这位饱读诗书的公子感慨良多。王维生于书香之家,自幼聪慧好学,博闻强识,“九岁知属辞,工草隶,闲音律”(《唐才子传·王维传》),所以在他看来,秦岭、骊山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景象,而更多的是历史的回声。短短一首《过始皇墓》,将他饱学十余年的积累、心性、志向、诗艺展露无遗,真可谓一鸣惊人: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
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
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王维的祖父王胄当年曾官至协律郎,而父亲王处廉生前官至汾州司马,他们在长安都有一些故朋旧友,加之王维本身少年有为、才华出众,所以即便只有十五岁,王维一到长安即可立足。初到长安,王维即结识了已在长安有几年的好友祖自虚和綦毋潜,他的诗名也很快就传了开来,可以说少年得志,发展相当顺利。七一七年秋天,王维与朋友同游洛阳,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使他在诗坛的位置更进一步。七一九年夏天,王维赴京兆府应试,以一首《赋得清如玉壶冰》中举,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未授官。这一年闲居长安之余,王维以朝气蓬勃的诗情画意之笔,以诗改文,改写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名《桃源行》。此诗一出,令人叫绝,时人对王维的诗歌才华唯有叹服。值得一提的是,王维之后,韩愈、王安石等许多人都曾效仿他以诗改文改作《桃花源记》,但如清代文学家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所言:“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
可见王维的《桃源行》是多么的光彩夺目: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潇洒自放,归隐山林
七二〇年,王维觉得自己已做好了准备,遂报名参加吏部考试,信心满满而去,没想到却落第而归。唐玄宗的弟弟岐王李范爱好文艺,经常与文士交流,王维就是他最重要的座上宾之一。岐王听说王维落第,为他感到不平。一天,岐王将王维邀至府中,对他说:“公子回去后挑选一些清丽超俗的诗作,抄录几份,新作的琵琶曲也准备一两首,改日我带公子去九公主府上拜访。”九公主就是同样爱好文艺贤才的玉真公主,是唐玄宗的亲妹妹,时人无不知如有谁可使九公主肯开尊口一荐,玄宗定会留用,进入仕途不在话下。所以,当时玉真公主的府宅、别馆,聚集着大量的文人雅士,他们都希望能得到玉真公主的美言。
几天后,王维到了玉真公主府中,其他乐工艺人均围坐四周,听翩翩公子王维在厅中独奏琵琶曲,曲调清丽婉转,清新脱俗,如有流云会于山巅,如有清风集聚林莽,又如谦谦君子春风相游。在座者无人不屏息凝神,沉醉其中,直到一曲终了,过了良久,人们才回过神来。九公主问左右:“此曲甚佳,可有名字?”岐王回答说:“名叫《郁轮袍》,是王维所作。”接着,王维将早就准备好的诗作递与公主:“这是在下的诗作,请公主指教。”公主看罢,神情兴奋,不禁说道:“这都是我平日里经常看的诗作啊,本以为都是古人所作,万没想到是公子的佳作啊!”遂对王维另眼相看,请他上座。
岐王说:“公主有所不知,王公子有如此才华,去年应试却意外落第。今年吏部应试在即,不免担忧故事重演。”九公主明白了岐王与王维此番前来的用意,毫不犹豫地说:“岐王放心,王公子仪表堂堂,诗才清雅,乐理精通,我京兆府如能选此良才为解元,难道不是京兆府的荣耀吗?”岐王知道公主举荐王维已不成问题,只是为了保险起见,隐晦地提了提张九皋的事,不想公主宛然一笑:“岐王勿扰,张生岂能比得了王公子的才华风度!”原来拜访之前,长安城文人圈里就已风传,说张九皋托玉真公主举荐,今年解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才有岐王这一说。
待吏部考试放榜,毫无疑问,王维是当年的状元。后命为太乐丞,就职于太常寺,掌管宫廷宴会舞乐之事。自此,王维开始了他并不非常顺利也并不沉重艰难的宦海生涯。这一年是七二一年,王维二十一岁。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王维高中状元,而比他早来长安好几年的好友綦毋潜却名落孙山,不得不暂回老家,待来年再试。王维特意写好一首诗为这位知心朋友送别,诗中劝诫好友回乡休整,但莫要灰心丧气,来年再战。“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送綦毋潜落第还乡》),反复强调好友落第实属偶然,并非时运不济,也并非没有欣赏他的人。这些劝诫对于綦毋潜来说非常重要,虽然接下来的几年他都没有中第,但他始终坚持不懈,终于在七二六年中得进士,跻身唐王朝百官之列。
送走綦毋潜不久,一天,有人来报:“太乐丞,大事不好,太乐署有人擅自舞黄狮子,此事已传至宫中!”依唐代的律令,舞黄狮子是专为皇帝表演的节目,私自娱演属于大不敬,形同谋逆,如有违反,当以犯律处置。属下捅了娄子,长官难辞其咎,王维心里清楚,此次自己必受责罚,但他没想到的是责罚会如此之重。此事传至宫中,被一些好事的人添油加醋,玄宗非常生气,盛怒之余给予最终的处罚:舞黄狮子者革出太乐署永不叙用,负责人太乐丞王维贬为济州司库参军。济州远离皇都,地处偏远,而司库参军顾名思义即一个看守仓库的小官员,这就相当于一个堂堂京官被下放至偏僻之地看守仓库,且王维这一待就是五年,可见处罚之重。
王维郁闷前往,出发前留一首《被出济州》(又作《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抒发了心中的不平及对被贬济州后坎坷仕途的前瞻,直言就算有朝一日被召回长安,大概也已经两鬓斑白了: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
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
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直到七二六年夏天,王维才收到朝廷诏命,离开济州,奔赴淇上(河南北部)上任。秋天,王维一路向西,慢慢悠悠,经汜水边的广武城(今河南荥阳),抵达洛阳。过广武时正逢寒食节,当天城中禁止烟火,只吃冷食,并举行祭祖仪式。虽是春日,整个城市却冷冷清清,使羁旅之人备感凄凉。王维不禁提笔写下:“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经此五年远放,如今西归,王维感慨万千,潸然落泪。
来到淇上的王维并不甘心,所以在此不过一年即弃官归隐。但此时的他心情相当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己空怀才华而不见用,另一方面由于仕途无趣而向往田园。献书报国却久无回音,退身田间也因天时不好而收成有限,无法参与国家大事,又不愿去巴结权贵乞求引荐,但同时希望能有机会报效国家,然后功成身退,毕竟饱读圣贤书,谁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呢?不过,退隐山水的生活还是令人无比惬意的,如《淇上田园即事》所述:
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
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虽然心中矛盾,王维还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七二九年,王维回到长安继续隐居。七三二年,只身漫游蜀地,经年乃还。七三四年,又赴洛阳,隐于嵩山。此一时期,虽然政途失意,但王维并不特别在意,而是尽兴于山水,寄情于自然,诗作已明显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诗艺精纯,清新恬淡,禅意自然,又时而彰显自己的山水之心。
如入蜀过青溪时所作《青溪》: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又如归隐嵩山前所作《归嵩山作》: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出西北,居辋川
是官是隐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面临的难题,做官时对于官场的钩心斗角、龌龊肮脏痛心疾首,恨不能永久远离政治,而一旦退隐又开始心心念念功业未就、寂寞聊赖。王维也是如此,自七二八年辞官退隐以来,转眼五六年过去了,不禁觉得岁月蹉跎、青春易逝,趁早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想法又渐渐强烈起来。所以在七三四年隐居嵩山之前,他给时任中书令的张九龄写了一封信,说张九龄“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上张令公》),希望张可以找机会引荐他,“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上张令公》),说如果朝廷需要做学问或写文章的人,或许我可以试一试,我定能尽忠竭力,官职再小也没关系。
七三五年,王维还在嵩山温古上人的寺庙里隐居,过着“开轩临颍阳,卧视飞鸟没。好依磐石饭,屡对瀑泉渴”(《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的悠闲生活,有一天忽然收到了朝廷的诏命,命他出山,出任右拾遗,即谏言之官。张九龄的举荐起了作用。王维自此告别嵩山友人,奔赴洛阳,开始了第二次仕宦生涯。但是官场动荡几乎没有一日安宁,回长安不久,曾被张九龄荐举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触怒了玄宗,玄宗怪张九龄“举非其人”,将张九龄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为人节操高尚,正直大度,德高望重,尚且不能自保,这使得王维再一次看到官场凶险,遂隐约产生退意,这从他寄给张九龄的《寄荆州张丞相》中就能感受一二: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
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七三六年夏天,王维受命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河西(今甘肃酒泉、张掖、武威一带)。虽然此时王维已经三十七岁,但还未曾去过西北,西北大漠荒凉、苍茫无边、人烟稀少的景象非常打动这位久居中原的诗人,所以出使河西后他并没有着急回京,而是留在了凉州(今甘肃武威),做凉州节度使崔希逸的幕府节度判官。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西北边塞壮丽的自然风光及彪悍的民风,如“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凉州郊外游望》)。王维的边塞诗几乎均为这一时期所作,并且其中不乏名篇名句,如《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第二年,王维回到长安,依然出任监察御史。七四〇年受命南选,以监察御史身份前往岭南一带为当地政府选任地方贤才,次年回到长安后又一次辞官归隐,隐居在终南山,自此开始了他十余年半官半隐的生涯,其间只是挂职左补阙(负责谏言)、侍御史(负责举荐、弹劾)、库部员外郎(协助掌管武器军库)等无关紧要的官职。王维此时已经对政治功业没有多少兴趣,所以对于官职高低、所做事务并不在乎,对于官场之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看重的是如何在终南山的隐居之所修持作诗,谈佛论道,偶尔也作音乐绘画,真可谓天人合一,潇洒自在。王维的隐居之地就是著名的辋川别墅,“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环境十分恬静优美,王维或“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或与朋友们“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七五五年王维母丧结束后。这一年,他任给事中,“掌驳正政令之事”。在这十五六年间,王维找到了文人士大夫最理想的生存状态——半官半隐,生活优渥,同时又无多少官场俗事来叨扰。此时的王维一心于山水田园之间,感悟天地自然之道,写下了大量的经典诗作,从而奠定了他作为“诗佛”在中国诗歌史上不可动摇的位置。例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山中送别》),“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等等。
而《山居秋暝》更是其中的神作,境界清雅,含义隽永: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历经战乱,安然离世
七五五年春天,大唐帝国已经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长安城里下着丝丝的春雨,柳色渐绿,显得十分清新。王维出城送别好友元二,他刚刚接受召命要远去安西都护府(今新疆库车一带)任职。两人都已年纪不小,而长安与安西相隔万里,路途遥远,世事纷杂,谁都不知道此地一别何时才能再相见,然而伤别的话不能在这个时候讲,只能劝朋友饮尽杯中酒为其壮行,因为出了阳关恐怕就再也没有故人相伴了。这就是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只想到西北边塞多凶险,却没想到这长安城也将不能太平。这一年农历十一月,安禄山于范阳(今河北定兴县)起兵叛乱,河北诸地很快沦陷,李婉、高仙芝统军东征,大败,退守潼关,玄宗轻信谗言,诛杀高仙芝,举国混乱。第二年六月,安禄山攻破潼关,生擒哥舒翰,直入长安,唐玄宗逃亡蜀中,经马嵬坡兵变,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赐死,肃宗在灵武即位。安禄山攻破长安,王维没来得及随唐玄宗出逃,落入叛军之手。安禄山想拉拢他入职伪政,王维不肯,特意服了一种可以让人嗓子沙哑不能说话的药,想以此为由拒绝安禄山的征召。但安禄山知道王维之才在于诗歌、绘画、音乐,也知道他不想出任伪职的想法,就故意对他说:“爱卿嗓子喑哑不能说话不打紧,可以作画作诗呀!”然后命人将其押解洛阳,拘禁在普施寺中。
安禄山攻破长安后,拘禁了文武大臣、内官、宫嫔、乐工好几百人,严加看管,押解洛阳。由于安禄山出身胡地,特别喜欢歌舞,所以这些人中,他尤其关心乐工舞女。安禄山手下把所有的乐工舞女集结起来,带到了安禄山大宴“群臣”的凝碧池。这里群贼喧哗,珍馐佳肴、名贵珍宝无所不有,一摞一摞地摆在桌上及桌前的空地上,富丽堂皇,然而作为唐朝旧民的乐工舞女看到这些都唏嘘不已。安禄山命令他们奏乐献舞,为酒宴助兴。音乐刚刚响起,就有人哭泣不已,但是如此“喜庆”的场景,怎容他们哭哭啼啼?贼兵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忍痛歌舞,并对其他人说:“如再有啼哭落泪者,格杀勿论!”有一位名叫雷海清的乐工怒不可遏,愤而将乐器重重地扔在地上,转身向西,号啕大哭,以表明他心在大唐。后果可想而知,贼子立刻将他绑起来,押到戏台之上,当众肢解,残忍至极,以此恫吓其余人,并说:“再有不识抬举者,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被拘禁在普施寺中的王维听说这件事后,痛心大哭,并作了一首名为《凝碧池》的诗,感念大唐王朝的太平盛世:“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诗被前去探访他的关中名士裴迪抄录带出,随即在文人中传诵,还传到了皇帝出逃的行宫。七五七年,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安庆绪、史思明退守范阳,九月郭子仪收复长安,肃宗回京。
唐肃宗对安禄山叛乱时期出任伪职的人都以罪处罚,王维也在被处罚之列。王维的弟弟王缙对肃宗说:“陛下,家兄委实不曾甘心从贼,实是迫不得已。起初他便自服药物使口哑不能言,以此拒命,被押解至洛阳,拘禁在普施寺中。贼子大宴凝碧池,家兄还曾作诗怀国。”肃宗表情凝重,没有回话,王缙又说:“陛下,臣愿削去所有官职,以保家兄。”王缙是平叛有功的大臣,加之肃宗确实曾读过王维的《凝碧池》,也就象征性地对其加以处罚,责授王维以太子中允之职。两年后,转尚书右丞,这是他当过的最大的官,也是后人称其为王右丞的原因。
经历这样的动荡巨变,王维的礼佛之心更加热切,更多地与当地的僧人、居士交往,在家时则衣着无彩,清淡无为,吃斋念佛,焚香打坐。此时,他的诗作已是自然淡泊,禅意清幽,臻至化境,如《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七六一年,王缙出为蜀州刺史,很长时间都没有被召回京都,王维为此上表云:“己有五短,缙五长。臣在省户,缙远方。愿归所任官,放田里,使缙得还京师。”一段时间后,皇上诏令,命王缙回京,为左散骑常侍,侍奉皇帝左右。七月的一天,王维突然吩咐仆从拿来笔墨,说弟弟王缙身在凤翔,要为他修书一封,然后又给其他亲友写了几封信,停笔后看着窗外一阵清风吹来,树上核桃一般大的青梨随风微微晃动,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仆从本要为他盛一碗消暑的绿豆汤,而待他进屋时,王维已安然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