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不拘小节、诗家夫子
警句:一片冰心在玉壶。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首《芙蓉楼送辛渐》是王昌龄最为传世的诗篇,“一片冰心在玉壶”更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名句。写这首诗的时候,王昌龄正在江宁(今南京)担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江宁离镇江不远,王昌龄就是在镇江的芙蓉楼上为好友辛渐饯行,以诗相赠。
这首诗写得豁达而高洁,但倘若我们足够细心的话,就会生出一个疑问:难道“洛阳亲友”对王昌龄有什么误解吗,或者是听说了什么负面的传闻,所以王昌龄才要如此为自己辩白呢?
事情还真是这样。王昌龄的为人,史称“不护细行”,也就是不拘小节,不甚检点,以至于三番五次地因此被贬官。我们会猜测有这样“名士风范”的人一定是世家子弟出身,但我们真要大跌眼镜了:
王昌龄出身贫贱,年轻时要靠种田为生,科举也不顺利,将近不惑之年方才考中进士。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样的人应该是一个标准的凤凰男,当然也应该具备了凤凰男所普遍具备的那种勤奋的精神与谨慎的性格,对职位、人脉、婚姻门第等等与晋身之阶有关的一切要素看得极重,但王昌龄是个例外,天生一副诗人风骨,偌大年纪仍然不失为性情中人。
一个人若太情绪化,难免会触碰一些或隐或现的社会规范,会被那些老于世故的人讥讽为“不晓事”。我们已经无从考证王昌龄到底传出了怎样一些负面新闻,做了怎样一些“不晓事”的举动——显然那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与为人大节更无关系——只知道因为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人们对他的批评和议论一度到了沸沸扬扬的地步。
以王昌龄这样的性格,在今天完全可以做一名自由职业者,与世无争、与人无碍,可惜当时他不得不在险恶的官场上讨生活、奔前途。
仅仅是物议沸腾倒也罢了,最多使心情和职位一并低落一点而已,但若因这样的性情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无端招惹来权势者的忌恨,那就真有生命危险了。一句话,王昌龄为人处世的方式,在彼时几乎可算是在玩命。
安史之乱爆发,世界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规矩,人人都有了便宜行事的理由,平日里绝不敢做的事情也可以作为权宜之计而欣然行之了。战火里最令人担心的自然是远方的亲人,当时王昌龄已被远远贬在湖南的一处穷乡僻壤,他再也顾不上公职,仓仓皇皇地跑回了家乡太原。这是王昌龄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他并非死于安史叛军之手,杀他的却是早已对他心怀忌恨的同僚:刺史大人闾丘晓。
动荡的时局总会给人提供无限多的报私仇、泄私愤的机会。闾丘晓怀着满腔忌恨,抓住王昌龄擅离岗位的罪名将他处死。平心而论,王昌龄确实有失职之嫌,但罪不至死,更何况因战乱而省亲完全可以得到儒家道德的支持——孔子早就讲过,独生子因为顾念父母而当了逃兵,非但不该治罪,反而该受到同情和表彰。圣朝以孝道治天下,将孝道放在公务之前,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狂放而不拘小节的性格早晚会使王昌龄吃到苦头,这样的下场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不是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能让我们看到清晰的因果报应,但闾丘晓枉杀王昌龄,很快就招致了报应:为了平定战乱,名臣张镐被委任为河南节度使,恰恰是闾丘晓的顶头上司。会战之际,闾丘晓贻误战机,论罪当斩。闾丘晓向张镐苦苦哀求,说自己有年迈的双亲需要奉养,希望长官以孝道为先,宽恕自己的死罪。张镐只是冷冷地回了闾丘晓一句:“王昌龄的父母谁来奉养呢?”闾丘晓闻言大惭,不敢再做恳求,无可奈何地被杖刑致死。
王昌龄的不拘小节虽然招致物议沸腾,但所有的事情终归都是小节,人死之后更无足论,大家越发开始怀念起他的种种好处来;闾丘晓的一生,受人非议的虽然只有枉杀王昌龄这一件事,这却偏偏属于大节,直到今天也不曾被人原谅。其实单以诗歌来说,闾丘晓和王昌龄原本大可成为诗友,闾丘晓到底也写过不错的诗:
舟人自相报,落日下芳潭。
夜火连淮市,春风满客帆。
水穷沧海畔,路尽小山南。
且喜乡园近,言荣意未甘。
这首诗题为《夜渡江》,很有几分风雅。古人多以文为心声,因此越发不能理解闾丘晓的为人。明代文坛宗主钟惺语带困惑地讲过,一个能杀王昌龄的人竟然也能写出这样的好诗,真是怪事!
钟惺想是认为,闾丘晓既然也能写得一手好诗,自然能够欣赏王昌龄这样的优秀诗人,惺惺相惜都还不够,又怎会因为一点世俗的忌恨而痛下杀手呢?这样想当然也不是没道理,但是,能有这般天真想法的人一定是走不惯官场的,钟惺果然也没有做过多大的官。
我们也常常会如钟惺一样想,但应当时时记得的是,在我们倾心欣赏大唐帝国璀璨诗歌的时候,对于诗歌背后的那些作者而言,诗人的角色往往只是他们全部的社会角色中不甚重要的一个。
王昌龄自己其实也是一个诗人杀手,在文学版图上犯下过滔天大罪:诗人孟浩然就是因他而死的。
那是唐玄宗开元末年,王昌龄途经襄阳,拜访大诗人孟浩然。王昌龄为人豪放,孟浩然便也陪他一起豪放起来,连忌食生鱼的医嘱都抛诸脑后了。结果就在王昌龄尽欢而别之后,孟浩然便以生命为代价向世人昭示了忌口的重要性。
细节决定成败。细节未必决定了所有人的成败,但至少决定了王昌龄和孟浩然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