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轻狂枉少年-王勃
西方有句谚语:“造就一个艺术家需要三代。”这话说的其实是家学渊源对于人成长的重要性,这一点在艺术上尤其显得突出。因此,很多天才不是老师教出来的,而是家庭熏陶出来的。王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少年得志 挥斥方遒
王勃,字子安,是隋末大儒王通的孙子,也是唐初著名诗人王绩的侄孙,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王勃自幼聪慧好学,《旧唐书》说他六岁就会写文章,“构思无滞,词情英迈”。唐代大儒颜师古作《汉书注》,被公认为是最权威的注解,直到今天中华书局出版的《汉书》仍用的他的注。而王勃九岁读《汉书》的时候,居然给颜师古挑出了一大堆毛病,还写出了十卷汉书《指瑕》,一时震惊海内。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年),王勃上书右相刘祥道自荐,刘表荐于朝,两年后,王勃应制科(唐代一种皇帝亲自主持的临时性科举考试——作者注),对策高第(考试成绩优异),被授予散朝郎之职。此时的王勃年仅十四岁,还是少年。
十四岁的王勃,和那个正如朝阳的东方帝国一样,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时代的自信与豪迈通过人生际遇转化成他满满的骄傲,再通过他的笔端抒写出来,即使是痛,都痛得自信,痛得潇洒,痛得壮阔。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江淹《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总是一个最痛苦的主题,不管是此前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还是之后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别的每一幕,每一刻,似乎都是一把钝刀,绞割着人们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因此,离别的诗句总是让人黯然神伤,几乎已是不易之道。
可是,王勃这首诗却一反常态,首联以一组工整的对仗,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气势雄浑、境界壮阔的画面,仿佛在这离别之时,城阙与山河都肃立两旁,站成一旅威武严整的仪仗队,为朋友送行。第二联安慰朋友,离别是为了“宦游”,“宦游”二字颇有深意:虽则是离家远行,但也是展翅高飞,即使是背井离乡,也是为了日后的衣锦还乡。因此,暂时的离别不算什么,因为男儿远行,是为了开辟一方更广阔的天地。第三联是传诵至今的名句,多认为是从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化用而来。不过王勃在这里突出了“知己”二字,在勉励朋友的同时,又注入了友谊的温情;最后一句似戏谑,提醒朋友勿作小儿女态,而应放眼未来,勇敢地走自己的路。胡应麟《诗薮》评此诗说“终篇不著景物,而兴象宛然,气骨苍然”。这时的王勃,已经从散朝郎任上离职,应唐高宗的儿子——沛王李贤之邀,担任沛王府修撰。《唐才子传》中说当时王勃名满天下,出重金请他写诗作文的人很多,因此他靠润笔都可以过得相当的宽裕。他写作的时候,总是先磨墨数升,再酣饮美酒,然后蒙头大睡,醒来之后拿笔就写,一字不改,人们称之为“打腹稿”。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王勃可算早出名中的翘楚,但是,也许正由于他出名太早,对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无法看得真切,加之年轻气盛,恃才傲物,王勃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很快他就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打击。
稀里糊涂的文字狱
严格意义上讲,唐代是一个相当开明的朝代,终唐两百多年,没有一个文人因为文字而被砍头,即使像杜牧在《泊秦淮》中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暗示唐代将走上陈朝灭亡的老路,疯狂攻击现政府,也没见被人抓住说大逆不道;李商隐在《马嵬》中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毫无遮拦地调侃唐玄宗与杨贵妃,也没有像别的朝代一样马上被定为“大不敬”,抄家、充军或者诛灭三族。但是,这也并不代表文人写作就没有禁区,专制社会总有很多微妙的敏感话题,而涉世不深者一旦涉及,引来的很可能就是滔天大祸,立储问题就是这些敏感话题中的一个。
专制社会,天下为家,君主视天下为私产,统治权传子而不传贤。暴力争夺、阴谋篡取成为中国古代改朝换代的基本方式。为了争夺权位,父子相残,兄弟操戈层出不穷。天授年间,许王李素节和泽王李上金同被诬告,被抓到京城准备处死,走在路上,看到有人家办丧事,李素节对左右说:“能够病死是多好的事情啊,还有什么必要哭呢!”隋末,越王杨侗在被王世充缢杀之前,遗言:“从今以去,愿不生帝王尊贵之家。”一语道破其中的惨毒。
高祖李渊即位之后,立长子李建成为太子,但是当时秦王李世民羽翼已经丰满,成为争夺太子之位最强的力量。终于,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兄屠弟,李建成和李元吉家属均被诛杀,接着连李渊也不得不将皇位让出,当了唐朝第一位太上皇。
李世民即位之后,立长子李承乾为太子,随着时间推移,又对太子多有不满,而喜欢魏王李泰,李泰知道之后,也极力活动,想谋求太子之位,终于导致太子被废。《旧唐书》记载:李泰知道太子被废的消息之后,喜滋滋地去找父皇,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如果当了皇帝,死前我就杀掉我的儿子,把皇位传给晋王(李治)。”唐太宗竟然信以为真,把这话告诉了褚遂良,褚遂良说:“魏王一旦当了皇帝,成为天下的主人,哪里有杀自己的儿子把皇位传给晋王的道理?如果陛下一定要立魏王,就必须为晋王寻找一个好的安身之地。”此时被废的太子李承乾也上书说:“我已经当了太子,难道我还有什么别的欲望吗?只是因为魏王相逼,无奈之下才做了傻事。陛下如果让魏王李泰当太子,就正好落入了他的圈套。”
此时唐太宗才如梦初醒,说:“我如果立李泰,就意味着太子之位是可以凭借手段得到的。立李泰为太子,李承乾和李治都不可能活下去;立李治为太子,李承乾和李泰就有可能保住性命。”于是,当初根本没有竞争实力的晋王李治,在鹬蚌相争之中渔翁得利,被立为太子,后即位,就是唐高宗。
有了父亲弑兄杀弟的先例,加上自己的亲身经历,高宗李治对立储问题十分在意,如履薄冰,希望避免悲剧再次发生,而恰恰就在这个关头,王勃却干了一件触龙鳞的傻事。
当时诸王经常以斗鸡为乐,王勃闹着玩,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檄指的是檄文,是古代战争中宣布对方罪状,表明讨伐原因的文章,用现在的观点来看,王勃充其量也就是恶搞而已,可是这篇文章让高宗看到之后,却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很自然就联想到了太宗和自己面临立储问题时发生的一系列惨祸,于是高宗认为王勃“离间诸王”,将他赶出了王府。
遭遇了第一次挫折之后,王勃傲慢随意的性格似乎也没有多少改变,很快又做了第二件傻事。
咸亨三年(672年),王勃在友人的帮助下,谋得虢州参军之职,任职期间,有一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王勃将他藏匿了起来,后来怕走漏风声,居然将曹达灭口。事发之后,王勃被判死刑,好在遇赦,没被处死。后来有专家怀疑此事可能是同僚陷害,原因是嫉妒王勃才华卓越。这次大祸,不仅使王勃的仕途宣告终结,甚至还连累了他的父亲,其父王福畤因为儿子犯罪,被贬为交趾(现越南河内)县令,远谪南荒之外。
上元二年(675年)秋,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亲,路过南昌。南昌长江边上,有一座由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婴修建的楼阁,后人称之为滕王阁。李元婴在修建这座楼阁的时候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座楼阁将永远地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年轻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提起滕王阁,不会有人想起李元婴,而只会想起王勃,还有那篇名垂千古的《滕王阁序》。
礼岂为我辈设邪?
从王勃大大方方接过纸笔的那一刻起,阎都督就开始后悔了。
南昌的滕王阁是原滕王李元婴所建,到高宗时,楼台已经朽败不堪。当时在此任职的都督阎伯屿便重修了滕王阁,为了纪念这一盛事,阎都督便请来了当地的名流,在重阳日会聚一堂。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照例是要写文章来纪念此事的。几百年后的滕子京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重修了岳阳楼,并请人作文,于是范仲淹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阎伯屿跟滕子京不同的是,后者是光明正大直接请范仲淹作文,而他却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这次宴会的目的,除了庆贺滕王阁重修成功之外,更重要的是阎都督想借此向大家夸耀他女婿的才学。因此,在宴会之前,他就嘱咐女婿事先做好了一篇序文,并叫他背熟,打算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来给大家看。宴会上,大家坐定之后,阎都督命人拿出纸笔,假意请各位为这次盛会作序。一千多年后,学者吴思写了一叫《潜规则》,指的是那些上不得台面但是大家又必须遵守的无形的规则,其实,潜规则在一千多年前就早已存在了。因此,当下人将纸笔奉到自己面前请自己作序时,在座的宾客都假意推辞,因为他们都知道,今天的潜规则就是:文章是阎都督女婿的,如果自己不知深浅接过来,就是极度的无礼。
但是,年仅二十多岁的王勃显然没有明白这潜规则,当纸笔传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推辞,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满座皆惊,阎都督更是怒形于色,拂袖离席而去。
王勃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落笔便写,阎都督在帐中总觉得心下不甚了然,于是叫家人去看王勃写的什么,随时向自己汇报。一开始,家人报说:“他落笔先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都督冷笑说:“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过一会儿,家人又来报:“他现在写的‘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都督收起了轻蔑的笑容,沉吟不语。许久,家人又来报:“现在写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都督大惊:“此真天才!当永垂不朽!”于是从帐后出来,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的时候,阎都督肯定没有当初的悔意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列在《滕王阁序》里(都督阎公之雅望,綮戟遥临),与这篇文章一起传之千古而不朽的话,他也许更会庆幸今天邀请王勃的举动,更会庆幸王勃的无礼,因为如果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大家一样世故,对潜规则了然于胸,就不会有今天的盛会,更不会有这传世的杰作了。
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为人豪放不羁,《世说新语·任诞》中说,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竟然不顾男女之大防,去跟嫂子告别,当别人讥讽他不懂礼法的时候,阮籍反唇相讥:“礼岂为我辈设邪?”
礼法束缚得越来越紧,于是无所措手足,这也许是《滕王阁序》成为千古绝唱的最大原因。从汉代的经学到唐代的儒家道统,再到宋代的程朱理学,中国人的锐气和想象力被消磨殆尽,唐诗宋词不复存在,读书人所有的智慧都耗在了八股文中,耗在了无聊的礼节和谦让之中,耗在了暮气沉沉的内敛和稳重之中。
王勃走下滕王阁,在大家的祝福声中离开南昌,继续踏上探望父亲的旅程。几个月后,他乘坐的船遇到台风,王勃溺水,惊悸而死,年仅二十七岁。《滕王阁序》里有一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这里的终军是汉代人,他自荐去招降南越,时人壮之。后来,他被叛军杀害,年仅二十六岁,人们都惋惜地称他为“终童”。但是,不管是王勃,还是终军,都用自己短暂的人生书写了一个永恒的辉煌。终军死后,南越终于归附朝廷,成为中华大家族的一员;王勃死后,人们把他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一起并称为“初唐四杰”,王勃居于四杰之首。于是,唐诗的大门由四杰为我们缓缓打开,门后,将是一个光耀万邦、流芳千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