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
苏轼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山以凤凰名者,不一其地。且道东坡此词开拍即说凤凰山者,是哪里的风物?答曰:杭州西湖的凤凰山是也。何以知之?不见东坡自言“湖上”乎?湖者,西湖也。若还不信时,请看他同调之词,有一首起头也说“玉人家住凤凰山”,而词题中叙明:“陈直方妾嵇,钱塘人也。”大约可以互证无疑。
此山也,伫秀于湖上江边,水云之境,所以坡云:“玉人家住凤凰山,水云间,掩门关……”此山此水,已大是令人神往心依,而此时何时?偏偏又值“人间重晚晴”之千金时刻。时雨乍晴,微风徐至,何等境界?须看他只用得一个“清”字。雨霁天澄,馀霞散绮,又是何等境界?须看他也只用得一个“明”字。风得水而愈清,霞当晚而方明:一片空灵婉丽,令人读来,不禁心旷神怡,身魂超爽。然而若以为词人之意只在抚山范水,恰便是错了赏析的路头。且看当此之际,坡老又何所属意?难道就在这水秀山明之间,风清霞爽之下,便乐而不知其所之不成?
非也。坡老之心,在一朵芙蕖上,往来掂掇不已。
有人说,这东坡忒煞眼窄心小。谁个不知那湖上荷花之盛?所谓“接天荷叶无穷碧”,那荷花何止千朵万朵。如何不赏那万千,只见此一朵?答曰:词人不是统计师,何心于“全面”。千朵万朵之中,恰恰与此一朵相逢,方觉相逢不易。佛家谓之“有缘”是也。缘即是情,连释迦也怕桑下三宿。故坡老舍彼千朵万朵不著一语,而独对此朵细细端详。
当时他不看则已,一看时,方叹此花红处,已见离披。坡老当然不是杜牧之,然而于此也终究不免惘然。花乎人乎,各有其年华之盛时、容光之极致,盛时一过,容光减矣,岂不令人怅然而有所思乎。“石头”一“记”中,雪芹写宝玉,病起出门,见杏花之绿树成荫,不胜感慨,几何不与此同慨哉?
然而,坡老固是另有他自己的一番意思在。在他看来,如此好花,虽已开过,风韵未消,入目萦心,犹领略其盈盈之致。
盈,自然是韵脚字。然而坡老说是盈盈,便绝不可易。盈盈之美,已尽此花风度,更何用繁词加之“形容”、“刻画”乎?
才说盈盈,戛然便止。下面忽接一双白鹭飞来。此又何也?有人说是篇法至此,笔已当转。我说:非也。白鹭仍是接承,并非转换。只须看他紧跟“如有意,慕娉婷”两句,知他神识不远于花,便十分晓然了。
令人惊讶者,此一双白鹭,也不去赏那千朵万朵,也只来到此花之旁,徘徊瞻顾——岂不是留意于此花之盈盈不俗者,又何所为也?
有人说,此是东坡借他白鹭,加一倍写花之娉婷可念也。我说:极是,极是,可惜未尽其情。须看他白鹭何以定要是“双”,再重读词题,方解得词人意度。
过片忽然现出“忽闻”一句。一个“忽”字,立时将那山也水也,风也霞也,花也鹭也,一古脑儿推向一旁,隐向背后去了。不免令千古天下读词的人怪煞闷煞,说:东坡大师也,何以于词家章法了不知讲求?上片只说花,下片只说筝:好个两截的文章。我说:哪里,哪里。且须细心体会,莫轻下雌黄的好。
江上,如同湖上、海上、水上。上者何处?似分明,实不分明。弄,注家必曰“动词,弹奏也”。自然这不算错。然而坡词何以不说“奏哀筝”,也要细心体会。弄者,绝不同于一个死动词、宽泛语,不是毫无神情意味之可言的“字义”,而是一个活脱的“动作”和它的“效果”的传达表述。如不了然时,可以“参考”黄莺弄语、梅花三弄这些“弄”字的用法,然后大约不致再满足于一个“演奏”了。
哀筝者何?是筝音悲感启人哀思了?似亦不难理解。然而这样解词,总归似是而非,教人错会。不见古人所云“哀思豪竹”,又道是“叩之声如哀玉”乎?夫琼玉之声,清彻而悠扬,甚为悦耳怡神,何以为“哀”?弦索之曲万千,又何尝都是“悲音”、“丧乐”?由此可知,哀之与豪,原是说明吾华丝竹两大乐器分类所具有的鲜明的音质音色之特征异致:其一则婉转而幽深,其一则豪放而嘹亮;婉转而幽则启人之思怀,畅放而亮则舒人之意气。筝之为器,繁弦促节,吟柔抑咽,宛若莺簧。故坡老着一“弄”字,又着一“哀”字,非深于乐理者不能道。若一味向“悲哀”、“伤痛”上去理会,纵非南辕北辙,也是毫厘千里了也。
然后,只须看他“苦含情,遣谁听”两个小小迭音排韵句,要识坡老的精彩处,此等方是紧要之笔。
“苦”者又何也?莫非又是“悲苦”、“痛苦”之意?那是加一倍地非也。我意不知文言白话里何字何词能与这个“苦”相似相当?其意若曰:它是那等极度地执著地……如何如何。词人在此说的就是:这所闻的筝音弦语,竟是那样地充满了深深的感情,动人心绪。但是,更要紧一句,却在下面接上一个“遣谁听”。至此,坡老之感触这才和盘托出,说向吾辈千载之下肯读坡词之人。
遣者何?约略有似今日之所谓“叫”、“让”、“给”也。筝音自好,却为谁弹?千古词心,在此一笔!念此筝人,不向那闹市广庭中去弹与众耳群座,何耶?独来江上,如浔阳夜月船上琵琶,岂尔心中意中另有其知音耶?或者无所见有知音而欲一求能赏者耶?抑或有意弹与吾辈之在此恰恰能闻者耶?嗟嗟,此所以词人为之往复寻求而不能已于怀,而又只以“遣谁听”三字尽之,三字而无异于百端交集也矣!
全篇临末,点出湘灵——须知这只是揣测之词,比拟之意,于“依约”二字可见。煞拍直用唐钱起《湘灵鼓瑟》诗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人而能言之。于是笺家又有评论说道:试看东坡运古,何等大方,何等贴切……云云。余曰:倘如此赏析坡词,坡于何在?不如径去赏赞钱诗。盖坡老此际,全不是为了“用古”,只是为了“欲待问取”而不可得之惆怅耳。适于此时,哀筝送响,含情有意,如为余弹——谁耶?谁耶?人乎?仙乎?盖坡老以为求赏与能赏,艺家之大事,平生之至愿,皆在于斯。千载一逢,而不得执手相问,一道苦辛,岂非人间之至憾,而生灵之大痛哉?识得此意,则其能知坡老是用钱诗与彼全未能知者,诚非第一等要义矣。
至此,再说上下片“两截”的疑问。一朵芙蕖,已然开过,不胜其美人迟暮之感矣。而两白鹭,何其非“双”不可?岂非偶与苏子张公(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善诗词,时居杭州,坡公同他有诗酒唱和。此词为坡公通判杭州时作,确年无考)之同来巧合乎?而此两人闻筝,又岂非与两鹭慕花,有同等之感慨乎?何其相似乃尔!“两截”云乎哉。
当年杜陵叟,大笔如椽,不甚着意于抚写佳人,而出语曰:“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要识得此是何等胸怀意度,何等情操精神!诗人下笔,所怀万千,而神情意态、感触襟期,于十字两句尽之。坡老此处是一阕小曲,风格又自不同,然而两两相比而观,吾阅大诗人大词人之诗心词笔,岂不正是春花秋月,各极其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