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
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
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
两地江山万馀里,何时重谒圣明君。
这里讲一首沈佺期的七言诗。这种诗体,初唐时还未定名,就按照韵数计算,称为七言四韵诗。后来才称为七言律诗,简称七律。《旧唐书·沈佺期传》说他“尤长于七言之作”,指的就是这一形式的诗。唐代七言律诗的格式,是沈佺期和宋之问两人奠定下来的。在初唐诗史中,他俩以“沈宋”齐名。
杜审言于唐中宗神龙元年(公元七○五年)流放峰州(今越南北境),同时,沈佺期亦因贪污罪流放州。杜审言在过岭的时候做了一首诗,有人传给沈佺期看。因为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就用同一题目做了这首诗。题目上用“遥同”两字,表示两人距离很远,不是一路同行。过岭,是指过五岭。唐代法律规定,官吏罪行严重者,要流放到当时认为是蛮荒之地的岭南。杜审言降官的时候,官职是膳部员外郎,故称杜员外。
我国古诗,秦以前以四言一句为主要形式,这是《诗经》的传统。汉、魏、南北朝诗以五言一句为主,这是《古诗十九首》的传统。汉武帝曾和他的大臣在新造的柏梁台上饮酒,君臣连句赋诗。皇帝带头作了一个七言句,群臣就跟着用七言句连接下去,这是七言诗的开始。以后虽然有人作七言诗,但当时还不算是诗。《后汉书·文苑传》说杜笃的著作有“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说崔琦的著作有“赋、颂、铭、诔、箴、吊、论、九咨、七言,凡十五篇”。这里都不说是诗,而说“七言”,可知东汉时还不把七言列入诗,而且似乎把它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名词,与辞赋为一类。
魏文帝曹丕有一首《燕歌行》,七言十五句,每句都协韵。一韵到底,不换韵。这是最早的一篇七言乐府歌辞。以后追随他的还不多,要到齐梁以后才见到有张率的《白纻歌》九首,吴均的《行路难》五首。徐陵有《乌栖曲》,江总有《芳树》,庾信有《乌夜啼》、《杨柳枝》,但这些都是乐府歌辞,不是诗。因此可知,从汉武帝柏梁台连句以下,一直到陈、隋,七言句一向属于乐府歌曲。沈、宋创造的七言律诗,应当看作是从乐府歌辞演变而来,不是五言律诗的增字发展。
现在我们举两首南北朝晚期的七言八句乐府歌辞,看它们与唐代七言律诗的关系:
芳树(陈)江总
朝霞映日殊未妍,珊瑚照水定非鲜。
千叶芙蓉讵相似,百枝灯花复羞然。
暂欲寄根对沧海,大愿移华侧绮钱。
井上桃虫谁可杂,庭中桂蠹岂见怜。
乌夜啼(北周)庾信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这两篇乐府都用平声韵。江总一首四联都是对句,庾信一首第一、二、三联都是对句,它们都已具备了七言律诗的规格。但是,它们的上下句之间、上下联之间,平仄还没有粘缀。所以它们仍是齐梁体的七言乐府,而不是唐代的七言律诗。现在我把这两篇中平仄失粘的字用×标出,改换这些字,就都是律诗了。
沈佺期这首诗的古本,还有一个题目:《独不见》。这也是一个乐府古题。大约沈佺期原来是写了一首七言八句的乐府歌辞,用“独不见”为正题,是这首歌辞的曲调名。再用“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为副题,是这首歌辞的内容。但是他在和声方面加了工,使这首七言八句的乐府歌辞和江总、庾信等的作品不同,于是它奠定了唐代七言律诗的格式,脱离了乐府歌辞而归入诗的队伍,正如杨炯的《从军行》一样。
我们把这首诗作为初唐七言律诗的样板。全诗不用典故,句法都是平常的结构,诗意也明显。在唐律中,这是朴素的新产品形式。第一联说:这个山岭分隔了天地,去国离家的人,在此所见唯有白云。“天长地阔”、“去国离家”,这种成语都是用两组形象语词表达一个概念。“天长地阔”就是“天地悠远”,“去国离家”就是远行的旅人。“长”、“阔”两字并不一定要分别属于天地,万不可死讲天如何长,地如何阔。“去国”就是“离家”,不必一定要区别“家”、“国”的不同。欣赏诗歌,要从全篇着眼,不要从一字一语中去求作者的用意。固然有些字是作者寓有深意的,所谓“诗眼”,这是应当特别注意的,但有许多字为作者随意凑用,读者不必求之过深。
第二联说:这时不知家乡的风光如何美好,在这里,每天只是听到人家讲高山瘴气使人病死的消息。洛浦,洛水之滨,用来指他的家乡,今河南。第三联说:被流放的人还要向南去,渡大海,不知身在何处。回头看望衡阳,有多少大雁已经因为飞不过衡山而折回去了。民间传说:大雁南迁,飞不过衡山。这是形容衡山之高,并非真有这回事。这句诗的意思是:我现在所到的地方,连大雁都不会来。第四联说:南北两地,相隔万里江山,不知哪一天才能重见圣明的皇帝。这是一切流放到边远地区的官吏经常在诗里表现的始终忠于皇帝的思想。这是极有必要的,因为常常有人会诬告他心怀怨恨,有不忠不臣的思想言行。没有这样一首诗,就拿不出为自己辩护的证据。“两地江山”是照应上文“洛浦风光”和“崇山瘴疠”。“南浮涨海”和“北望衡阳”也照应了第一句的“分”字。
近来有人讲“两地江山”这一句,以为指沈佺期和杜审言两人分在两地。这样讲恐怕不是。如果此诗的题目是“和杜员外过岭”,那么这是一首和诗,结尾应当照顾到杜审言。现在沈佺期这首诗是“遥同”,杜审言没有请他和作,也根本不知道沈佺期有这首诗。所以沈佺期在前三联中既没有照应到杜审言,第四联当然不会关涉到杜审言了。
此诗第一、二联写过岭以后的见闻。所见者白云,所闻者瘴疠,都是蛮荒景象。第三、四联写旅途心境。结构很简单,是顺着思维逻辑写的。用字重复的很多,“何”字用了三次,“地”字用两次,“山”字也用两次。在初唐的律诗中,这些都还不算毛病。盛唐以后,这情况称为“犯重”,诗家都要避免。
七言律诗的句法是上四下三。上四又应当是二二组合,下三则或为一二、或为二一组合。例如:
天长地阔——岭头——分,
去国离家——见——白云。
这是第一联,本来不必用对句,但作者用“天长地阔”对了“去国离家”。形式很像是对句,词性结构却不成对偶。这种似对非对的句式,也为以后的诗人所忌用。
“见——白云”是按词性区分的,在吟诵的时候,还应该读作“见白——云”。“头”字、“白”字,都是全句中第六字,也都要符合粘缀规律。
施蛰存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