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中两元的“科举移民”
公元1028年秋的一天,一个穿着单薄布衫的年轻人挎着简单的包裹,出现在汉阳军权知军胥府门口。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风尘仆仆,脸上显出憔悴,看样子他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在胥府门前停留片刻后,年轻人鼓起勇气走上前,向家丁说明了来意。
这个年轻人,就是日后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文坛领军人物欧阳修。不过在年轻时,欧阳修的生活过得并不容易,他幼年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虽从小聪颖好学,但科举考试接连失利,先是早年乡试时落选了一次,后来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时又落选了。回乡途中,看着北雁南归,又一年即将过去,而自己已二十出头仍碌碌无为,欧阳修感到十分着急。
按照当时的律法规定,如果礼部会试不中,就要回到原籍所在地重新参加乡举,再次取解后才能参加来年的会试,一来一去又将耗费数年光阴。地方上取解比例低、难度大,而京城的录取比例要远超出地方数倍,为了不浪费时间又能提高考中率,家里有钱有势的考生都会想方设法走后门,以获取在开封府考试的资格,其实际身份,相当于如今的“高考移民”。这样的做法律法上虽明令禁止,但在当时却屡禁不止。
欧阳修家中无法为他提供走后门的条件,离京返乡途中,他一直想着自己的出路,要想不走常规科举之路,就得另辟蹊径,找到一个愿意奖掖提携他的伯乐。终于,在途经云梦这个地方时,欧阳修灵光一现,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当时在汉阳任知军的胥偃。
胥偃是被派到汉阳管理政务和军事的朝廷命官,也是当时的文坛名人,欧阳修拿着自己写的文章向胥偃毛遂自荐,倘若能获得他的赏识,就有愿走上一条通向功名的康庄大道。
事实证明,欧阳修这回算是走对了路子。胥偃十分欣赏欧阳修的才华,将他留在家中不遗余力地指点,还带他四处拜谒文坛名人,使得欧阳修这个籍籍无名的晚辈很快成了活跃于当时文坛的一颗新星。
公元1029年,在恩施胥偃的保举下,欧阳修顺利取得了国子监的参考机会,并一举夺得了解元和监元,又在次年的省试中考了第一。
据说,连中“小三元”的欧阳修自信满满,还没参加殿试就为自己备好了状元袍,但这件状元袍,却被后来与他成为连襟的同科考生王拱辰先试穿了一下,结果揭榜之日一看,王拱辰中了状元。
那一年,欧阳修虽然未能如愿连中三元,不过第十四名的成绩也已相当不错,更何况宋代有“榜下择婿”的风俗,胥偃近水楼台先得月,将爱女许配给欧阳修,二十三岁的欧阳修双喜临门,不久又被派去洛阳当官,真可谓好事连连、春风得意。
考取了功名、娶了美人又当了官的欧阳修,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同时也拥有了写词的闲暇。这一时期的欧阳修还十分年轻,人生尚未经历多少沉浮,因此他的词多为馈赠友人及唱和之作。如那首作于公元1032年春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当时,欧阳修与友人梅尧臣相邀共游洛阳城东旧地,他忍不住发出了亲友相聚匆匆、聚散无常的感慨。虽只是一曲伤时惜别的小作,但整首词清新洒脱,行气如虹,不难看出欧阳修的才气。
逍遥自在的“艳词”达人
五代十国时期,浙江临安人钱镠据江南十三州建立吴越国,以钱塘为都城自立为王。公元978年,宋军势如破竹直捣南方,以召吴越王钱俶攻打常州、宣州为由将其骗入汴梁并扣留,钱俶无计可施,只得自献封疆于宋,吴越国自此灭亡。吴越归宋之后,钱氏子孙有许多都在宋朝当官,钱俶第十四子钱惟演便是其中一个。
钱惟演比欧阳修年长三十岁,博学多才,是宋初诗坛著名流派“西昆体”的骨干成员,那首读来令人慨叹伤感的《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便出自他的手: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虽然钱惟演善用歌功颂德、政治联姻等手段来谋权邀宠,为当时许多人所不齿,不过他爱才、惜才这一点却很值得赞赏。欧阳修金榜题名被派到洛阳当官时,钱惟演正任河南府兼西京(即洛阳)留守,据说有一次欧阳修与僚友谢绛一道翘班去嵩山赏雪,俩人登高远眺时,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踏雪而来,近前才知道,原来是钱上司派来厨子和歌姬,专门为他们两个助兴来了。钱惟演还让人捎话,叫两个年轻的下属尽情赏雪,不必急于回府办公。
有如此体恤下属的上司,欧阳修在洛阳当官那些年活得逍遥惬意。因免去了琐碎公务的烦扰,他得以常常与梅尧臣、尹洙等好友相聚游山玩水、切磋诗文学问,又受上司钱惟演“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的治学影响,勤奋学习,为日后在文学和其他学问上的厚积薄发奠定了基础。
可以说,欧阳修是北宋一代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巨匠,不仅在诗词文章上开创了一代新风,在经学、史学、金石学、书法、农学等各方面也造诣颇深,留下了《集古录跋尾》《五代史记》《洛阳牡丹记》等著作。
年轻时的欧阳修在朝廷做过馆阁校勘,后来又担任过知谏院、右正言、知制诰等职。公元1043年,他的老朋友、一代改革家范仲淹当了副宰相,跟枢密副使富弼等人一起积极推进“庆历新政”,欧阳修积极参与其中,成了改革派的一员大将。虽也有一些被贬到地方当官的波折,但欧阳修的仕途总体还算顺利,晚年时更是在朝中任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要职,成为仁宗时代颇具影响的政治人物。有了这样的地位,欧阳修又大力倡导诗文革新,积极奖掖后进,成为驱动北宋文坛改革的领袖人物。
不过对欧阳修而言,词作为“诗余”,只是闲暇时的一种消遣,因此他的词作内容多半为日常琐事与感慨,如那首《踏莎行·候馆梅残》,就是通过馆前残梅来写离愁别绪的: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而《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一词,写的则是夏日的雨后景象: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自古才子皆风流,爱情永远是词人们绕不开的一大主题。虽然欧阳修的文章多数写得一本正经,但他绝非不解风情的老古董,相反,他也曾有过一段游饮无度的生活史,并写了大量闺情闺怨的“艳词”,其中最有名的大概是《生查子·元夕》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他的另一首著名词作《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细致刻画了一个伤春女子独守空房的孤独与寂寞: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生查子·元夕》通过今昔对照,寥寥数语就点出了一个失恋少女的忧伤,词短情长,被后人视为词中精品。明代杂剧家徐士俊甚至认为,元曲中称得上绝品的作品,都是效仿此作而来。而《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则被清人毛先舒评为“意欲层深,语欲浑成”。
在欧阳修的词作中,这些描写闺情的词作数量虽少,但艺术成就极高,虽词风不免沿袭了五代词的套路,但扩大了词的抒情功能,审美趣味也由贵族式的富丽转向了通俗——这也是他在词的创作上的开拓与创新。
在山水与酒之间放浪形骸
除了美人,欧阳修的词还离不开一个主题,那便是“酒”。
从年轻时起,欧阳修就是个十足的“酒徒”,虽然他并不耽于酒色,是个积极追求功名的读书人,但游乐时以酒助兴、失意时借酒消愁,会友时把酒言欢,何尝不是人生美事?
对自号“醉翁”的欧阳修来说,“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是他的人生座右铭。他是个将自己浸在酒坛子里的词人,他的词也往往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味”。
如《蝶恋花·海燕双来归画栋》一词:
海燕双来归画栋。帘影无风,花影频移动。半醉腾腾春睡重。绿鬟堆枕香云拥。
翠被双盘金缕凤。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弄。日斜惊起相思梦。
写的是相思闺愁,但这浓浓春意中的花和人都展现出几分半醉半醒的慵懒。
欧阳修的“酒词”还有很多,其中五首《采桑子》可以说是最为集中的体现。
公元1049年,已是不惑之年的欧阳修被派到颍州当太守,他十分喜爱颍州山水,一口气写下了十首描绘颍州西湖的《采桑子》。颇有意思的是,这十首词中,竟有一半是与酒有关的。
如《采桑子·画船载酒西湖好》: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再如《采桑子·何人解赏西湖好》: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
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又如《采桑子·清明上巳西湖好》: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采桑子·荷花开后西湖好》: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采桑子·残霞夕照西湖好》: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由这些词可以看出,“醉翁”不愧是“醉翁”!对欧阳修来说,无酒不成欢,无酒也不成行。虽然他曾在《醉翁亭记》里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但倘若少了美酒相伴,恐怕游山玩水的兴致就不会那么浓,所见之景也不会那么灵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