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簸钱案
警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理想的生活只有一种,即顺应个人兴趣的生活。如果一个人家境不佳,那么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培养出了某种不合时宜的兴趣。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年仅十岁的欧阳修在小伙伴李尧辅的家里翻出了一套残破不堪的韩愈文集,当即便发狂一般地爱上了韩愈的文章,人生的第二个悲剧就这样以难以察觉的形式拉开了帷幕。
欧阳修人生的第一个悲剧发生在他四岁那年:父亲突然在任所去世,寡母无以为生,只有带着自己远赴外省,投奔叔父。叔父当时担任推官,说是官,其实只是幕僚一类的角色,薪俸既不高,油水亦不大,只有一点善良的心地可以给这一对孤儿寡母尽情倚靠。所以欧阳修在幼年便晓得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的道理,而唯一尚未想通的事情就是: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都可以改变命运,比如韩愈的那一套古文技巧。
年仅十岁的欧阳修其实还读不懂韩愈的文章,只是被那汪洋纵恣的文采深深迷住了。读不懂,但仍觉得美,这正如恋爱的感觉一般。
好说歹说,欧阳修从李家讨去了那部韩愈文集。李家是当地富户,倒也不在意这一些残破不全的故纸。欧阳修是个绝顶聪慧的孩子,却也没有聪慧到多问一句:这样好的一部书为什么会被人如此漫不经心地保存,几乎是当作废纸来处理的呢?
韩愈是散文大师,而散文是一种“没用”的文体。从唐代至宋代,政府公文都以骈文书写,以华丽的辞藻和工整的对仗为佳。一篇完整的骈文是由几十、上百个对联组成的,最适合摇头晃脑地吟诵。皇帝诏令也好,法院判词也罢,通通是由骈文写就,所以骈文是最实用的文体,科举考试要考的当然就是这种文体。
要想以知识改变命运,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科举步入官场;要想通过科举,就必须苦练骈文。所以韩愈的散文对于欧阳修,正如《庄子》和《西厢记》对于贾宝玉一样。
数年之后,欧阳修终于为自己的兴趣付出了代价:两次应试,两次落败。富家子弟不妨自由地发展天性,但寒门子弟必须学会放弃和妥协。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尧辅随心所欲地读书求知,全不愿违背性情,就算做了宰相的妹婿,有这等过硬的靠山,亦始终沉沦下僚,不肯为仕途升迁而妥协半分;欧阳修明智地将韩愈文章束之高阁,转而学习骈文,立志要等自己做官以后再重新拾起对散文的兴趣,后来欧阳修果然科场顺遂,亦果然在做官之后再做散文,终成一代散文名家,和他所崇拜的韩愈并列“唐宋八大家”。所谓“唐宋八大家”,专指散文名家,骈文高手无预其列。
所以,以“诗人即赤子”的现代标准论,欧阳修显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诗人。诗人只有真,而妥协几近于伪。“倘若你无精打采地烤着面包,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只能救半个人的饥饿。你若是心怀怨恨地压榨着葡萄酒,你的怨恨,相当于在酒里滴下了毒液。倘若你能像天使一般地唱,却不爱唱,那你就把人们能听到白天和黑夜的声音的耳朵都塞住了。”纪伯伦在《先知》里如此描述一切人一切工作应有的样子,这真是何等理想化的标准啊。欧阳修满怀怨望,搁置了难以释手更难以释怀的韩愈式散文,他必须首先做一名成功人士,其次才是一个诗人。
他成功了,他也确实成为了一个诗人。
在年轻的欧阳修身上一点都看不出一代宗师的影子。时人嫌他恃才放旷,诋他有才无行。这倒不是冤枉,初入官场的欧阳修确实有一点小人得志的嘴脸。好容易才从贫寒转入富贵,心态上难免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幸而欧阳修甫入官场便在钱惟演手下做事。钱惟演喜欢闲适优雅的生活,最擅长的不是做事,而是不做事,欧阳修便乐得迟到、早退、旷工,和相好的同僚们吟诗作对、游山玩水,公务这等俗事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钱惟演是老江湖,早已修炼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无论做事或不做事,对分寸都拿捏得极稳。欧阳修却是年轻新进,心如野马,易纵难收,稍不小心便潇洒得过了头,和一名官伎谈起了一场浪漫的恋爱。
宋代是一个极尽声色犬马的时代,后来名闻历史的宋词便有太多篇幅都是写给歌女、并在歌女的世界里传唱开来的。但我们并不能据此认为当时的男女关系就有多么随便,因为“娼”实则是“倡”,“妓”实则是“伎”,卖艺而不卖身。
如果按照现在的分类,歌伎属于合法的演艺人员。当然她们的地位不高,甚至没有独立的户籍。官伎隶属于官府,属于乐籍;私伎隶属于主人,和牛马猪羊同类,可以被主人自由买卖,所以被官僚士大夫广为蓄养。
官伎又分几种,和宋词最有关联的是营伎,即隶属于地方政府的官伎,其管理机构叫乐营,负责人称乐营将。官员宴饮,常常要召官伎歌舞助兴,但是,宋代对官伎有一套相当严格的管理制度,严禁官员与官伎发生涉嫌暧昧的私人感情。这真是难为了那些渴望爱情的才子佳人,所以宋词里面才会饱含着士大夫对歌伎的相思执念。才子纵使多情,也当时时提醒自己莫要越雷池一步,毕竟世上有多少爱情值得青年俊彦自毁前程呢,尤其对于欧阳修这样一个毫无背景且功名来之不易的人。
欧阳修一贯迟到、早退,视公务为无物,钱惟演非但不加督责,反而给了太多鼓励。但欧阳修终于玩得越界了,和一名官伎过分地亲热起来。某天钱惟演在后园设宴,唯独欧阳修和那名歌伎迟迟不至。
待两人终于露面,在席间却只顾眉目传情。钱惟演看在眼里,知道该给欧阳修狠狠敲一次警钟了。
钱惟演故意责备那名歌伎姗姗来迟,歌伎仓皇之下,胡乱编了一个理由:“因为天气酷热,便往凉堂小睡,醒来后发觉丢了金钗,遍寻不得,故此耽搁了时间。”钱惟演并不点破,却只道:“若得欧推官一词,我当偿付你的钗价。”
责罚者大有雅趣,被责者亦不失急才。欧阳修即席填写了一阕《临江仙》,将歌伎失钗的情景点染得如诗如画:
柳外轻雷池上雨,
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
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词义是说池塘上刚刚下过了雨,那雨景是温柔的:雷只是轻雷,雨只是疏雨。雨方停,小楼西角现出了一段明媚的彩虹,倚栏而立的人也许就这样痴痴地立到月亮升起的时候,陷入迷醉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那歌伎小睡的所在最美,帘栊虽然垂下,却有燕子隔帘窥探,而那支失落的金钗,不就横在水精双枕的旁边吗?
小词写得如此巧妙,立时博得了满堂的彩声。钱惟演当下令那名歌伎向欧阳修斟酒致谢,并批示以公款偿付钗价,使一场问罪翻为一段文坛佳话。而欧阳修虽然凭着急才化险为夷,却也从此收敛了许多。
聪明人之间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点到即止、心照不宣的。
宋人并不将填词看作一项多么重要的事业,只当它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或郎情妾意的寄托罢了,创作态度往往并不十分认真,甚至还会有些轻率或轻浮。也正因为这个缘故,词有时竟会成为给作者招灾惹祸的东西。柳永会懊悔“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欧阳修则会懊悔他的一阕《望江南》。
如果让欧阳修挑选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词,他或许会有一点手足无措,但若问他这一生最不该写的是哪一首词,他一定会举出那首《望江南》的: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
何况到如今。
这首词看似无非是寄托了对一名少女的小小情怀,却牵引出当时最受瞩目的一场风化事件,丑闻的主角竟然就是已经位高权重、道德文章为一代师表的欧阳修。
事情是由开封府审理的一起通奸案开始的:欧阳晟的妻子张氏与男仆私通,事败见官之后,或许是出于恐惧过度,张氏除了对奸情供认不讳之外,竟然还供出了婚前的一段不伦之恋,说自己小时候寄住在舅父欧阳修家,和舅父很有一些暧昧。
那时候的欧阳修已是官运亨通、名满天下的人物,所以张氏的供词简直在舆情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欧阳修被迫做出自辩,除了鸣冤之外,还交代这个外甥女其实和自己并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血缘关系,请世人不要妄作乱伦方面的揣测:张氏的母亲确实是欧阳修的妹妹,但她续弦于张龟年,抚养着丈夫与其前妻的一个女儿;后来张龟年早故,欧阳氏便带着继女投奔兄长;待这女孩子长大成人,欧阳修便以舅父的身份主婚,将她许配给了自己的堂侄欧阳晟。来龙去脉就是如此这般,那等刺激群氓肾上腺素的丑事纯属捏造。
欧阳修自辩的重点是:这个外甥女随着继母到自家寄住的时候只有七岁,任自己再如何风流俊赏,难道会和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发生什么吗?
欧阳修聪慧过人,的确抓住了问题的重点,简直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以反击的余地,而令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面对这样的辩词,有个名叫钱勰的官员冷冷笑道:“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吗?!”
簸钱是一种赌赛游戏,曾是在唐代的宫女间最流行的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游戏极简单,只消将各自手中的一把铜钱摇晃几下,抛在地上,以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欧阳修那首词里,“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岂不是说当那个小女孩在庭院里调皮簸钱的时候,他这个身为舅父的人便已经暗自动心了吗?“何况到如今”,簸钱时便已动心,何况她忽忽已到了十四五岁的青春年纪呢?
一阕《望江南》可谓“铁证如山”,词中那些暧昧的言语实在太容易附会到欧阳修与张氏的关系上,而这种丑闻偏偏最容易吸引世人的眼球,欧阳修这一回真是百口莫辩了。若想起欧阳修最传世的警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风也好,月也好,本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因为我们心内的情痴,故而每每在风之前、月之下或触景生情,或因物起兴罢了;美学的道理虽然如此,但审美一旦落入现实,竟然真的关乎“风月”。
其实又有谁真的在意这样一起无关痛痒的风月案呢,所有对欧阳修不遗余力的攻讦都只是源于党争罢了。在这一年里,范仲淹、杜衍、富弼、韩琦这些新政名臣相继罢官,而作为范仲淹等人明目张胆的同情者,欧阳修分明已经走入政治队形中的死地,就算没有这一起风月案,也自然会被按上其他的罪名。
一首《望江南》终于将欧阳修逐出朝廷,外放滁州,后人因此得福,得以读到《醉翁亭记》这样精彩的散文。精研多年的骈文终归只是应付公务的,而一旦贬官失势,岂不正可以借机抒发久抑的天性,将韩愈式的散文酣畅淋漓地写上一番吗?
若干年后,在南宋朝廷开始偏安江南的时候,宋高宗赵构也填了一首几乎沿袭欧词的《望江南》:
江南柳,嫩绿未成阴。
攀枝尚怜枝叶嫩,黄鹂飞上力难禁。
留取待春深。
似乎赵构欲以帝王之尊为欧阳修鸣不平,其实欧阳修与外甥女的绯闻恋情在这首词里已经变成了一则风雅的掌故。当时赵构宫中有两名受宠的妃子,皆姓刘,宫中称年稍长者为大刘妃,年少者为小刘妃。
小刘妃初入宫时年纪尚幼,赵构极爱怜她,便为她填了这首《望江南》,准备“留取待春深”。欧阳修若泉下有知,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欧阳修名字考
欧阳修,字永叔。根据名、字相应的原则,“修”与“永”在这里都是“长久”的意思。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所谓“六一”,据欧阳修自述,是指家里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棋一局,常备好酒一壶,再加上自己这一个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