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出自纳兰性行德《台城路·洗妆台怀古》(六宫佳丽谁曾见):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露脚斜飞,虹腰欲断,荷叶未收残雨。添妆何处。试问取雕笼,雪衣分付。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相传内家结束。有帕装孤稳,靴缝女古。冷艳全消,苍苔玉匣,翻出十眉遗谱。人间朝暮。看胭粉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出处
《台城路·洗妆台怀古》
纳兰性德
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
露脚斜飞,虹腰欲断,荷叶未收残雨。
添妆何处。
试问取雕笼,雪衣分付。
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
相传内家结束。
有帕装孤稳,靴缝女古。
冷艳全消,苍苔玉匣,翻出十眉遗谱。
人间朝暮。
看胭粉亭西,几堆尘土。
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故事赏析
这首《台城路》,词题叫作《洗妆台怀古》。洗妆台是北京的一处名胜,本是金章宗为李妃所建的梳妆楼,旧址在今天北海公园的琼华岛上。清代,容若和他的一干诗文好友们没少吟咏这个地方,今天的游人却难觅遗踪了。
有趣的是,这个地方一直被讹传为辽代萧皇后的梳妆楼,清代有人专门作过考证,力辨其误,但不知者依旧不知,知之者也跟着装糊涂,索性将错就错下去,容若这首词就是这么将错就错来写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实在是这位萧皇后太有故事、太过传奇,正是一个很好的怀古由头。对于容若来说,萧皇后还有一处知心的地方:容若自己不是汉人,却是精通汉文化的才子;萧皇后是契丹人,然而堪称通晓汉文化的契丹第一才女。
萧皇后小字观音,我们可以称她为萧观音。如果找一个大家熟悉的人来攀附一下,我们可以说萧观音就是《天龙八部》里大侠萧峰的嫂子。《天龙八部》里,萧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女真人擒住过辽国的一位大人物,后来二人结为兄弟,此人就是辽道宗耶律弘基,后来封萧峰为南院大王,要他帮自己攻打宋室江山。辽道宗耶律弘基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他的皇后就是萧观音。
现在我们说起契丹,说起辽国,印象主要是从《说岳全传》得来的,好像那边的人都是狼主金兀术那样打打杀杀没文化的家伙,夷狄而已,实则大大不然。契丹人本来确实没文化,但他们非常善于学习先进的中原文化。北宋名相富弼在《河北守御十二策》就说过辽与西夏“役中国人力,称中国位号,仿中国官属,任中国贤才,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服,行中国法令”,中国的文明优势人家应有尽有,而人家的劲兵骁将又为中国所不及,这样的夷狄已经远远不是上古的夷狄了。
这样一种变化实在是北宋君臣的心腹大患,因为这就意味着,如果辽国或西夏灭了宋朝,也只是中华文化传统下的改朝换代而已,夷夏大防不存在了,这对约束人心大大地没有好处。
辽国发展到萧峰的结义大哥辽道宗耶律洪基的时候,汉化程度已经相当之深,耶律洪基本人就是一个典范——他手下一位叫作李俨的汉臣写了一篇《黄菊赋》给他,耶律洪基越看越看,竟然应时应景地作了一首七言诗,题为《题李俨黄菊赋》:
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
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
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一首好诗,连宋人见了都这样夸过。耶律洪基这位才子皇帝,从小便有才女相伴,那就是出身皇后世家的萧观音。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很深,辽人虽已汉化很深,却还保留着一点游牧民族的质朴:论辈分,萧观音是耶律洪基的表姑,两人大约算是杨过和小龙女的那种关系,但在辽国没有郭靖大侠管着,有情人便顺顺当当地成为眷属了。
耶律洪基后来沉迷打猎,萧观音撰文劝谏,两人从此有了隔阂。萧观音试图使丈夫回心转意,在她著名的《回心院》组词里,这层意思呼之欲出。
萧观音有《回心院》组词十首,流传很广,直到清代仍被一些知名选本收录、评注。从诗艺而论,这十首词也没有好到那里去,契丹第一才女到底没法和满清第一才子相提并论,不过大家不妨看看,也好对这位才女皇后增添一些了解: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袂。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这十首词的内容,可以用粗俗的语言归结成一句话:老公你快回来吧,奴家已经收拾得好好的,就等你来为所欲为了。
萧观音还写过一首《咏史》七绝,不但著名,还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咏史咏的是汉宫赵飞燕的故事,为什么惹祸?因为这首诗里暗藏了“赵”、“惟”、“一”三个字,合起来就是“赵惟一”。
“赵惟一”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男人是演艺界人士,由此便出现了一个问题:萧观音和赵惟一是否有了私情,那首《咏史》是不是萧观音写给赵惟一的情诗?
如果让我来判断,我会说不是这样,因为《咏史》写得正大雍容,完全是儒家礼教之下的后妃之德,是站在后妃立场上劝谏君王的意思,若说私情藏在这里,总觉不类。但我说话毕竟不管用,在当时,这是由奸臣挑拨、由皇帝判断的。凿实萧皇后与赵惟一之私情的,还有据称也出自萧皇后手笔的一组《十香词》: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哪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夜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暧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含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暧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无非噉沉水,生得满身香。
这一组诗,据称是萧皇后写给赵惟一的,一一描述了女人身体从头到脚的十种香气,结构类似于韦小宝最爱的《十八摸》,有撩拨人心之功,有诲淫诲盗之力。
一首《咏史》,一组《十香词》,让耶律洪基勃然大怒,于是赵惟一被满门抄斩,萧皇后被赐白绫自尽。临死之前,萧皇后恳请能见上丈夫一面,说几句话再死,终于未能如愿,便把一腔悲愤,以离骚体写就了一首《绝命词》:
嗟薄福兮多幸,羌作俪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托后钩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岂祸生兮无联,蒙秽恶兮宫闱。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宁庶女兮多渐,遏飞霜兮下击。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其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兮安极。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现在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说这首《绝命词》就是萧皇后的自供状,根据是词中一句“虽衅累兮黄床”,表示自己确实偷汉子了。
这里需要澄清一下。通篇来看这首《绝命词》,分明是在给自己鸣冤叫屈;以离骚体写就,大有把自身遭遇比作屈原受谗的意思。至于“黄床”,不能一看见床就想到男女之事,“黄床”这个词非常罕见,出自扬雄的《太玄》的“邪其内主,迂彼黄床”,到底作何解释恐怕是说不清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太玄》这一部分的内容是以妻子主内为主题的,所以“黄床”我们就可以理解为“后宫”。“衅累”是受牵累的意思,“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也就是说“虽然有人拿生活作风问题来整我,但我的所作所为是无愧于宗庙的”。这事萧皇后在掷地有声地剖明心迹,绝对不是什么自供状。这样理解,上下文也就顺畅连贯了。
皇后一死,亲生的太子也未能幸免,直到萧观音的孙子即位,这案子才被翻了过来,当年进谗的奸臣也被剖棺戮尸。
以上就是萧皇后的故事,容若这首《台城路·洗妆台怀古》咏怀的就是这段往事。
“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这是怀古诗词的套路,意思是说:当初的六宫美女早已不在,只有这洗妆台矗立在太液池畔,供人凭吊。
“露脚斜飞,虹腰欲断,荷叶未收残雨”,这是很巧妙的一句,字面上是描绘洗妆台的景致,暗含着点出了这里的三处景点:金露亭、玉虹亭和荷叶殿。更巧妙的是,字面的意思是动态,暗含的景点名称是静态,这一明一暗,一动一静,完全由同一句话表达出来,这是很高明的修辞手法。
“添妆何处。试问取雕笼,雪衣分付”,“雪衣”是一处典故,唐明皇时,岭南进献了一种白色鹦鹉,被称作雪衣娘,很会学人说话,连诗词都背得出。有注本说唐明皇呼杨贵妃为雪衣女,这是不对的。容若这句词的意思是:萧皇后究竟在何处梳妆呢,试着问问笼中鹦鹉,看它知不知道。
“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这事描写清澈如镜的太液池上鸳鸯远去的样子。上片以景语作结,留有余味。
上片的内容是抚今,下片便转入追昔了。“相传内家结束”,“内家”指皇家,“结束”指装束。“有帕装孤稳,靴缝女古”,这两句恐怕很少有人能够看懂,“孤稳”和“女古”都是契丹语的音译,意思分别是玉和金,这句是说辽宫女子着玉服金靴,不是汉家模样。
“冷艳全消,苍苔玉匣,翻出十眉遗谱”,“玉匣”即金缕玉匣,也就是金缕玉衣,死人穿的。萧皇后被平反之后,尸体被重新以皇家礼仪装殓,与耶律洪基合葬,后来金灭辽,遍掘辽国陵墓,萧皇后的遗体也惨遭劫难。“十眉遗谱”是说眉谱,即画眉花式的工具书,这在上里已有介绍。容若这一句应是指萧皇后陵寝被掘的一幕,便有下文“人间朝暮。看胭粉亭西,几堆尘土”之慨。胭粉亭也是此地一景,当年繁华,耐得住几番朝暮!
结句“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有注本说这句的“花铃”当是护花铃,恐怕不确。洗妆台就在明珠宅邸附近,容若和朱彝尊、严绳孙等等相熟的朋友们在这里作过同题同调的词,从其他人的词里看,花铃应指塔檐上的那种铃铛——这里在顺治八年立塔建寺,也成了一景。
怀古诗词大多都是这种调子,以前如何繁华,如何风光,如何斗争,如今尽成陈迹、全归黄土。乍一听很有哲理,但好歹也是对世道人心的一剂清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