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出自清代纳兰性德《金缕曲·简梁汾》,“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作品原文】
金缕曲·简梁汾
纳兰性德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
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
莫更著、浮名相累。
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
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
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
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
歌与哭、任猜何意。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知我者,梁汾耳。
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故事赏析故事赏析
昔者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曾言:“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曾被汤显祖奉为写作圭臬的“至情论”,也是其生活准则。人常说文如其人,也常说知人论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不过《牡丹亭》里面描绘的这种“情”确指的是爱情,显然不够大气。因为,世间的“情”真是“分”情万种,有男女之间的爱情,有父母兄弟之间的亲情,还有一种没有亲缘关系却能互相扶持的友情。
凡是美好的感情,都是值得人尊重和维护。有人为《红楼梦》中木石前盟的悲剧而潸然泪下,也有人为《水浒传》中梁山好汉的不幸遭遇而率性大骂,更有人为《西游记》孙行者师兄弟患难的友情而拍案叫绝,这些举止都不过是情法自然的本性罢了。今人如此,几百年前的纳兰公子,一个自诩为“人间惆怅客”的多情人,更是逃不过情缘的煎熬。
康熙十五年,纳兰性德初识顾贞观,相谈不久便有相见恨晚之意,当即作词一首送与顾贞观,其中便有一句话令人不忍卒读:“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猛地一看,似是相见示好的肤浅之语,可是通读全词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君子之诺。古人云:“得黄金百两,不如得季布一诺”,如果说谦谦君子季布的承诺胜过黄金百两,温润如玉的纳兰容若,他的承诺万金难买,真是正应了那句“我是你兄弟,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话。因为,患难之交值得生死与共。
在顾贞观初识纳兰容若的时候,顾贞观还处于人生的低谷时期,自己仕途不顺,还在为好友吴兆骞的命运而担忧。自顾不暇,还要考虑好友的生死,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顾贞观不在乎。那么,吴兆骞是何许人也?
吴兆骞,江苏吴江人,从小就聪慧过人,也养成了狂放骄傲的个性。小时候,在私塾上学,他见桌上有同学除下来的帽子,常常拿来小便。被老师质问之后,他竟然给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与其放在俗人的头上,还不如拿来盛小便。”这种狂傲的语言真的不敢想象出自于一个孩子之口。老师曾预言说:“此子将来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终究是一语成谶。但是,此人个性虽有点不合时宜,但颇富才气,与陈其年、彭古晋合称“江左三凤凰”。
然而,天妒英才,此人顶得住惊天的才气,就必须顶得住泼天的灾难,而吴兆骞的获罪却是源于一场科举事件。
顺治丁酉年吴兆骞考取举人,因这场考试被人指责存在很大的弊端,因此皇帝下令考中的举人来京城进行再一次的考试。按照吴兆骞以往的学问和才气,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上天却和他开了个玩笑,由于考场气氛太过紧张,他竟然没有把文章写完,最后不幸被判决充军宁古塔,从此踏上了去往流放之地的道路。
朋友总是在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顾贞观眼看吴兆骞受了无妄之灾,他怎能等闲观看,但是人微言轻,在京城毫无背景的他竟然找不到一个说话的朋友,别说是拯救朋友于囹圄之外。
其实,翻看历史,不少人会发现吴兆骞蒙受不白之冤,考场的失意只是引子,统治者对汉文化的抵触才是根源,错就在他生不逢时。当时,清军刚刚入关不久,一个如摇篮里的婴儿般的朝廷最怕人心思动,因此他们的屠刀就向着“穷且志坚”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举起。因为这些读书人自视清高,对于异族的统治难免不服。对汉族知识分子的迫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汉文化的一种破坏。而江南正好是汉文化的繁盛之地,活跃在当时的江南才子们便成了这次活动的祭品。这只是统治者巩固江山的策略,至于在这种铁血手腕下的哀鸣与鲜血,他们根本不会考虑的。逐渐地识破了这一点的顾贞观,益发觉得营救无望。尽管夜夜“洒尽无端泪”,却终因“琼楼寂寞”、仕途不顺而无法完成诺言。
“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也许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莫过于是一个痴人了,外表看来于常人无异,只是喜怒哀乐完全发于本心,外界的一切痴嗔怨怒都与他无关,这是逃避一切烦恼的最好法门。可是顾贞观并不是一个痴儿,反而比一般人更加明慧,虽有浮名相累,但是却仍然无法救朋友于危难。犹记得当初送别之时吴伟业的《悲歌赠吴季子》之句:“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此刻抬首无故人,低眉添旧愁。桌案上放着吴兆骞自苦寒之地寄来的书信,虽不是烽火连三月里抵万金的家书,却也是开信泪千行啊。自己身在京城花柳繁华之地,可是朋友却置身于西北苦寒之地,一到大雪纷飞的时刻,顾贞观就会遥想西北的朋友该如何在苦寒中煎熬。
吴兆骞曾在一封信中写道:“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击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一年十二个月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而自己虽然只是贵胄之家的西席,可是却足以温饱,两相对比,顾贞观终于挥毫而作两首词,曾被金庸戏称为“赎命词”: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金缕曲·季子平安否》)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金缕曲·我亦飘零久》)
不知道吴兆骞是否看到了顾贞观这两首字字读来皆是泪的词,但是纳兰容若却看到了,正是这首词给了吴兆骞回京的契机。
时至今日,虽然无从考证纳兰容若是从何处看到了这两首词,但是不难想象,纳兰与这两首词偶遇的画面:在一个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的夜晚,纳兰伏案苦读,偶然间看到被朋友抄录在纸笺上的两首词,读罢,不由得拍案而起,继而手持纸笺,在窗户边走来走去,真的是哭一遭,笑一遭,怒一遭,骂一遭。
等到窗外刚刚透过一丝曙光,一夜未睡的纳兰披衣前去寻访顾贞观,想要与他共评此词。纳兰异常的兴奋却遭遇了顾贞观的淡然,顾贞观只是苦笑一声:“这是为兄为排遣心中的郁闷而作罢了,好友身陷囹圄,备受折磨,我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任凭可塑之才流落在外,怎能不悲从中来啊!”继而把自己与吴兆骞的往事细细说来,纳兰听完之后伏案深思,虽然他与吴兆骞并没有任何交情,但是君子最爱神交,只因性灵相通,更何况顾贞观是自己认定的朋友。
在纳兰性德的心中,这世间的兄弟之情有三种是自己羡慕的,一是李陵与苏武的《河梁生别诗》,一个是向秀怀念嵇康的《思旧赋》,另一个就是顾贞观写的这两首《金缕曲》了。“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这是一种多么深切的自我忏悔啊,纳兰发誓:“给我十年的时间,我定然会救吴兆骞脱离苦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纳兰虽不以君子自称,但心中早已为这份承诺,定下了期限。
匆匆告别了朋友,纳兰开始策划挽救吴兆骞于危难的计划,思来想去,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纳兰明珠。说来也真是讽刺,自己平时最讨厌父亲玩弄权术的把戏,但是此刻却还得依赖于父亲的“翻云覆雨”之手。通过纳兰明珠圆滑的手腕以及能使鬼推磨的金钱,吴兆骞终于五年之后从宁古塔归来。当时京城里的人争相传唱:“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好一个义薄云天的纳兰公子,除去营救吴季子以外,其他的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闲事罢了。“知我者,梁汾耳”,那么对于梁汾而言,又何尝不是“知我者,容若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