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出自纳兰性行德《浣溪沙·咏五更,和湘真韵》(微晕娇花湿欲流):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残月暗窥金屈戌,软风徐荡玉帘钩。待听邻女唤梳头。
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出处
《浣溪沙·咏五更,和湘真韵》
纳兰性德
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
梦回疑在远山楼。
残月暗窥金屈戌,软风徐荡玉帘钩。
待听邻女唤梳头。
微晕娇花湿欲流,簟纹灯影一生愁,梦回疑在远山楼故事赏析
这首《浣溪沙》,词题作“咏五更,和湘真韵”,把五更天作为吟咏的主题,所谓五更天,基本就是刚露晨曦的时候;“和湘真韵”是说这首词的韵脚用字和湘真的一首《浣溪沙》一样。
湘真并不是容若的朋友,而是明朝末年的大名士陈子龙。从政治上说,陈子龙是几社领袖、抗清烈士;从生活上说,陈子龙是柳如是最心仪的对象,两人之间的故事与诗词唱和给时人与后人们留下了许多谈资;从词学上说,陈子龙是云间派掌门人,推崇《花间》词风,提倡幽深雅致的小令,可谓清代词风的一大奠基人,容若的词学取向和陈子龙就有很接近的地方。
超越时光,追和前人的诗词,这也是写诗填词的一种方式。我们比较熟悉的是朋友之间的诗词唱和,这是文人的一种社交方式,暗中也有较技的意思,如同练武的人总喜欢到处找人切磋,文人也喜欢以诗词唱和的方式来作切磋。而追和前人的诗词,用现代电影导演的常用说法,是“向前辈名作致敬”,有着从书本里寻觅知音的意思。我们现在的诗词爱好者写诗填词也可以试试这种方法,但用意未必是向前辈名作致敬,而是一种取巧:中文系的学生有时候会被考到写诗填词,如果你背不下韵谱,又没机会查书,那就可以从记忆里调出一首古代诗词,步韵和上一首,这样作至少能保证你的韵脚不会错。
我们来看容若这首《浣溪沙》,写得很有云间派风格。温婉旖旎,字句浅显,但解释起来有点麻烦。这很像一些现代诗,或是李商隐的《无题》诗,你能够感受到诗句的美丽,却很难说清它的确切意思。
起句“微晕娇花湿欲流”,切合词题“咏五更”,在刚有一点点晨曦的时候,娇艳的花儿看上去有些朦胧,露水打湿了花朵,那朦胧而鲜艳的颜色如水一般生出了流溢的错觉。这一句的关键就在于两个字:朦胧。
接下来从花写到了人:“簟纹灯影一生愁”。读到这句,我们就该知道上一句“微晕娇花湿欲流”在结构上的作用是起兴——从这个角度来看,“微晕娇花湿欲流”相当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簟纹灯影一生愁”相当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簟,就是竹席或细苇席。大家都熟悉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衫,独上兰舟”,所谓“玉簟”并不是用玉做成的席子,而是用玉来装饰的席子,或者是形容竹席质地很好,温软如玉。簟是一种历史非常悠久的东西,《诗经》中的《小雅·采芑》有“簟茀鱼服”,这是说用竹席作车子上的窗帘,用鱼皮作箭袋,《小雅·斯干》有“下莞上簟,乃安斯寝”,这是说下边铺蒲席、上边铺竹席,睡觉最舒服。
《诗经》时代以至于唐朝,中国人是不睡床的,但到了纳兰容若的时候,高脚床早已普及,簟也就不再铺在榻上,而是铺在床上了。所谓“簟纹”,就是竹席的纹路。“簟纹”和“灯影”两个意象结合起来,指的自然就是卧室,隐含的意思是:卧室里睡觉的这个人很孤独,没有伴侣陪着,只有簟纹和灯影陪着。这还可以参照容若另一首词《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红花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最后一句“从此簟纹灯影”意思就是和喜欢的那个人没什么缘分,在“蓦地一相逢”之后,虽然一见钟情,却无法再聚,从此以后夜夜在孤独中思念,只有簟纹灯影和自己做伴(或者说夜夜在簟纹灯影里思念着对方)。容若这里的“簟纹灯影一生愁”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说主人公就在夜深人静、难以独眠的状态下度过着苦苦相思的一生。
“梦回疑在远山楼”,看来是梦到了思念中的那位女子,一梦醒来,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在她的闺房。所谓远山楼,最直接的出处应是王次回《梦游》组诗第十二首中的“绣被鄂君仍眺赏,篷窗新署远山楼”,是说携佳人泛舟,兴之所至,把船舱题名为远山楼;远些的出处是汤显祖《紫钗记》里女子在远山楼上思念在外做官的丈夫,“则他远山楼上费精神,旧模样直恁翠眉颦”。按照纳兰词的一贯传统,把典故追溯到王次回应该就可以了,况且王诗题为《梦游》,也正切合容若的“梦回疑在远山楼”。
下片在字面上就浅白得多。“残月暗窥金屈戌,软风徐荡玉帘钩”,这是说残月照着房门,微风摇荡着帘钩,意思很平常,句子也比较平庸。“屈戌”是门上的搭环,加一个“金”字说明这不是普通人家。屈戌为金,帘钩为玉,金、玉相对,扑面而来一股富贵气。
结句“待听邻女唤梳头”,字面上平白如话,放在全篇当中却很难理解。如果仅从结构上看,陈廷焯评论说“结句从旁面生情”,点出了一种诗词创作的手法。这是比一泄到底的方式更巧妙一些的。小令虽然短小,但也可以设计出冲突和波折。好比现在的电影,文艺片可以拍得很沉闷,越沉闷人们就越觉得它有艺术深度,商业片就得始终注意叙事的跌宕起伏——静态场面和动态场面如何搭配、多长时间要出现小冲突、多长时间要出现大冲突,设计之细腻已经足以为任何电影提供模版化操作了。其实诗词的创作一样有各种模版,而且比电影要简单得多。我们阅读诗词或者欣赏影视作品,很多时候与其说是被艺术打动,不如说是被模版打动。
作为参照,我们有必要看一看陈子龙的原作,词题也是《五更》: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两相对比,乍看之下,会感觉这两首词差异不大。陈子龙的扣题是在上片的结句“角声初到小红楼”,不像容若一开始即扣题。关键的差别是在最后一句,容若是“待听邻女唤梳头”,镜头悄然一转,旁处生情,陈子龙则是“陡然旧恨上心头”,用情语结景语,没了含蓄,落了下乘。
诗艺如何分高下,这就是一个指标。很多人评论诗歌高下只是凭主观好恶,和别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就会拿“各花入各眼”来作理由。“各花入各眼”虽然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诗艺不存在客观上的高下标准。
附记:柳如是的《五更》词
陈子龙和柳如是可谓晚明最著名的一对情侣,两人有过不少的诗词唱和,尤其是一些同题之作,对照看起来很有意思。陈子龙写的那首《浣溪沙·五更》,柳如是也有一首,韵脚很罕见地用了仄声。我们不妨也来看看大才女柳如是的《浣溪沙·五更》是怎么写的: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返。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柳如是的手法和陈子龙相反,陈是用情语结景语,柳是用景语结情语,这一来余味就深长多了,而且全词给人一种爱恨交织、缠绵不清的感觉,这就比陈子龙“陡然旧恨上心头”和容若“簟纹灯影一生愁”的直白更高了一筹。
儒家论诗,讲究中庸之道,也就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情绪不能尽情发泄出来,要有节制。这虽然是政治与伦理上的考虑,却恰恰符合了美学理论。用通俗的语言来讲,绷得住的才是艺术,绷不住的就成祥林嫂了。绷得住才容易创造歧义空间,有了歧义空间才更耐人寻味。就这三首同咏五更的词而言,柳如是的显然作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