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出自纳兰性行德《江城子·咏史》(湿云全压数峰低):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出处
《江城子·咏史》
纳兰性德
湿云全压数峰低。
影凄迷,望中疑。
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故事赏析
这是纳兰词里最如梦似幻、扑朔迷离的一首。文字很美,意境很美,但说不清到底要表达什么。首先词题就很让人费解,说是咏史,却看不出一点和历史有关的内容,以至于有的版本干脆就把这个词题给删掉了;但要说是写男女之情,似乎有那么一点味道,却怎么也把握不牢。看上去又像在写三峡风光,但考察容若一生的行程,从来没有到过三峡。
“湿云全压数峰低”,山头上阴云密布,看来是快下雨了。用一个“湿”字写出了水墨画的感觉,带出来一些阴郁的气氛;用一个“低”字突出了一种压迫感,使词句所描写的东西一下子如在目前。用王国维的话说,这就是不隔之境。
“影凄迷,望中疑”,“影”到底是什么影,不知道;“望”到底在望什么,也不知道。这两句点化前人成句,杜甫《咏怀古迹》有“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这是途经三峡凭吊宋玉,举目望去,楚国宫殿的遗迹早就找不到了,原址到底在哪里,当地船夫给自己也指点不清。
“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这仍是宋玉的典故,也是理解这首词的关键。宋玉《高唐赋》有一段对后世诗文家影响很深远的序言(有研究者认为这是汉代赋家的伪托之作,我这里就不作考证了):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段序言比正文更要出名,这是说宋玉陪着楚襄王去云梦泽玩,望见高唐之观上有一种特殊的云气,楚襄王很好奇,宋玉解释说:“这就是所谓的朝云。当年我们楚国的先王也来高唐玩过,玩累了,大白天就睡了,梦见一个女子自称巫山之女,自荐枕席。先王来者不拒,两个人就亲热起来了。女子告别的时候,说自己就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早晨就是云,晚上就是雨,早早晚晚都在这一带晃悠。先王早晨一看,果然有一种奇特的云气,于是给那女子立了庙,号为朝云。”
这个传说流传了两千多年,现在我们去三峡旅游,真能看见一处叫做高唐观(又称楚阳台)的景点,就在巫山县城西的山丘上。宋玉的事还有下文:楚襄王被宋玉一忽悠,对这位朝云很有一点蠢蠢欲动的劲头,当天晚上睡觉还真就梦见她了,醒来之后非常激动,待宋玉一来,好一通描述,让宋玉再写一篇赋。宋玉依言,又写了一篇《神女赋》。《神女赋》的小序也极有名: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王曰:“状何如也?”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四方。振绣衣,披裳,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披服,脱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我们看楚襄王对梦中女子的描述,完全进入一种意乱神迷的状态了。明白了这些背景,我们回头再看容若这首词,词中“影凄迷”的“影”究竟是什么,“望中疑”的“望”究竟在望什么,“非雾非烟”的东西又是什么,“神女”是哪位,就全都一目了然了。
这几句里,容若最高明的是“神女欲来时”,把场景定在了神女将来而未来的时刻,这是最有艺术表现力的,因为这个时刻才是最震荡人心的时刻。这是艺术手法的一个通则,比如我们要描写一场战争,最要着力的地方并不是双方交火的时候,而是将要交火而没有交火的那段时间,凡是成功的描写一定是在这个地方把文章作足。画一幅画,做一个雕塑,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如果只能在一个事件中选取一个静态的片段来表现,那么“神女欲来时”就是最佳的选择。
接下来这句结尾“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仍是化用前人成句,李商隐《无题》诗有“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神女的生涯的确是梦,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够化作人形和人亲近,但做梦的人醒来,神女便又“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了。
容若的化用比李商隐的原作更见迷离。李诗是陈述句,容若却改成一个“若问”,问过之后自己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说“除梦里,没人知”,这就是说,神女生涯到底是不是梦,只有在梦里才能知道,而梦里的答案又能当真吗?
讲到这里,有人一定会以为这首词又是容若怀念亡妻的,但我敢说绝对不是。我在前边讲过,古人在写给别人或写到别人的时候,如果用典,一定要求身份切合。巫山神女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很美丽,但别忘了她在《高唐赋》里可是自荐枕席的,虽然这有上古民风的问题,但自秦汉以后,人们理解这件事,可就戴上了文明社会的有色眼镜。所以,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找一种和神女的身份切合的女子,就只能到红灯区去找。神女这个形象虽然美丽迷人,却绝不能用来比喻良家妇女。再如“朝云”,作为名字的话既美丽又有文化内涵,但给孩子取名字可不能取作朝云,因为这也不是给良家妇女用的。喜欢苏轼的人都知道苏轼有个著名的侍妾就叫朝云,她就是歌伎出身。
于是大胆地推测一下,容若这首词最像是描写这样一个经历:在酒吧里喝得微醺,在迷离的光线中,一个美丽的三陪女过来搭话,聊着聊着就转入实质性内容了。但是,男主角一直醉醺醺、恍惚惚的,醒来之后人家已经走了。这个美丽的一夜情究竟是不是真正发生过呢?这个美丽的女子是不是真有其人呢?男主角迷离着眼睛,有点搞不清楚。
有注本提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也读过这首词,还给过一个批语:“巫嵩之类”,认为“这首词是咏叹巫山、嵩洛神女之类的作品。巫,指巫山神女与楚襄王事;嵩,本指河南登封之嵩山,但嵩山常与洛水并称,洛水有女神宓妃,故此处仍是指情爱之事”。这个解释太过曲折,恐怕是误解了毛主席的批语,把竖着写的“巫山高”看成“巫嵩”了。
《巫山高》是汉乐府旧题,本来内容是写巫山之险的,但后人用起这个题目来,总是扯到楚襄王和巫山神女身上,久而久之也就鸠占鹊巢了。容若这首词,至少从表面看来,恰是《巫山高》一类。
这首词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不是咏史,要弄清这些问题,有必要把容若所有的咏史诗词作一番梳理,看看他在咏史方面的基本思想何在,基本笔法如何。当然,这个工作虽然必要,但耗时耗力,也比较枯燥,大多数读者肯定就不爱看了,编辑也就该跟我翻脸了。所以呢,我这里只把我的结论简单讲讲:这首词,很有可能真是咏史,算是历代咏史作品中非常特殊的一个。容若对历史兴亡的看法和汉族知识分子的主流传统不大一样,既不是表达以史为鉴的思路,更不会感叹汉人祖先的霸业与兴亡。容若的角度跟大家不太一样,有点站在历史潮流之外,冷眼旁观,觉得历史这东西兴亡无定数,很难把握,很难琢磨,由此产生出一种世事无常的苍凉感,而世事既然无常,作为个体的人生,其意义和作为便也大可怀疑了。
这道理其实很好理解,我们可以想像一下,一个熟悉外国文化的中国人在登临外国古迹、咏怀外国历史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容若汉文化底子再好,但毕竟是满人,咏怀汉人历史的时候是很难产生民族自豪感的。
所以,这首《江城子》,我们若说它表达了容若的一种历史观,还是很贴切的。他站在一个较为超然的立场上,感叹历史的浮云苍狗、非雾非烟。相关话题,我在后边的《清平乐·弹琴峡题壁》还会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