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出自纳兰性德《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
清代:纳兰性德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
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
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
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
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
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
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
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故事赏析
有一首老歌叫《朋友别哭》,每听一次总会有一股暖流在内心深处缓缓流动。这股暖流循着时光的足迹,一直回溯到三百多年前,让我寻觅到温暖的源头,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纳兰容若。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
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朋友别哭/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人海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
这首歌似乎是为纳兰而作,这个至真至情的男人,不管是对亲情、爱情,还是友情,他都付出了一腔浓浓的真情。三百多年的光阴流逝,也没能凉薄他的一怀深情,时至今日,再读纳兰的诗词,他的那一怀温暖,依旧在他的文字中温情地流淌。
词中的西溟就是纳兰的忘年交姜宸英,慈溪人,号湛园,以布衣荐修《明史》,与朱彝尊、严绳孙称“江南三布衣”。其尤精于书法,山水笔墨遒劲,气韵幽雅;楷法虞、褚、欧阳,以小楷为第一。其兼精鉴赏,名重一时,家里还收藏着兰亭石刻,至今称姜氏兰亭。
这首词是纳兰的赠别之作,劝慰与不平并行。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一层秋雨一层凉,秋本来就是一个令人惆怅的季节,偏偏又下起了一夜冷雨,让人的心不免又添几分凄凉。在这样的季节里离别,那份凄清更是无可奈何地溢满了离人的眼睛。“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离别不舍的泪就在眼眶中打转,是谁在此时吹响了离别的风笛,声声催人泪下。
当年,王维送他的友人元二使安西时说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人们将此诗又叫做《渭城曲》,用渭城代指别离。
人生难得一知己,王维知道,元二西出阳关后将不会再遇到知己;纳兰也知道,姜宸英离开京城后,也不会再遇到知己。他想挽留他,可是人生中有很多无奈,红尘的牵绊使我们身不由己。
纳兰由衷地慨叹:“咫尺层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相忘”是相忘鳞之意。语见《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后以“相忘鳞”喻优游自得者。眼前的高城阻挡不住你离开的脚步,我们在一起时优游自得之乐,此后便会成为我们思念的往事。我知道,京城官场的污浊并不适合你,我也很向往悠然林泉的生活,可惜我无法自主自己的命运。与其一同受困于污浊,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们的情意。
“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路边的树叶小草上挂满了清晨的露珠,我送你一程又一程,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将渐行渐远,从此我们天各一方。纵然心中是一万个舍不得,也无法做到不相思、不相望,只好任由凄凉和孤寂漫过心扉。
姜宸英是江南布衣才子,纳兰知道他此去到江南,过的会是什么日子,于是他不由地想起了春秋战国时著名的名士黔娄的故事。“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史书记载黔娄家贫,不肯出仕,隐居,死时衾不蔽体。晋陶渊明《咏贫士》之四:“安贫守践者,自古有黔娄。”后以黔娄为隐士、贫士的代称。此句是纳兰怜惜姜宸英,就算是名士风流,又怎能禁得起如黔娄这般的清贫。
然而,纳兰又转身劝慰起友人“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虽然我们不是黔娄,但也不必非得在官场宦海如履薄冰。倒不如放弃功名,只戴着黑色小帽,骑着一头跛脚驽弱的驴子,在西风斜阳里自由来去,把那些仕途浮名扔到九霄云外。
也许有人会说纳兰矫情,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其实,纳兰虽出身相门,又是皇帝身边红人,但他十分厌倦自己的生活,向往做一名风流文人雅士,江湖落落狂生。所以,他对姜宸英的此番劝慰是发自肺腑的真诚。
劝慰过姜宸英后,纳兰不禁又为他的怀才不遇惋惜,“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虽然你二十年来在江南久负盛名,但至今仍以疏狂而落落寡欢、难逢知己。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才高能如何,名盛又怎样?所有人都知道你,却没有人懂你。爱是一种懂得,因为懂得才慈悲。知己可遇而不可求,与其追逐名利,倒不如觅得三五好友,茶禅诗酒歌。
姜宸英才高八斗,却仕途挫折。他一心问鼎功名,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到七十岁才中得探花。纳兰怕这些挫折对姜宸英会有打击,就宽慰他“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希望他能像贺知章当年隐居鉴湖一样,且醉且歌,洒脱不羁,独钓于江湖之上。
纳兰写给姜宸英的词有三首,每每读来,让人黯然: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金缕曲·慰西溟》
纳兰生前和姜宸英有十二年的深厚友情。这十二年中,姜宸英多少次颓然落第,作为挚友的纳兰,又是多少次为他送上细致温暖的关怀。这首《金缕曲》就是纳兰在姜宸英落第时为他送上的一怀慰藉。
纳兰醮满浓墨,饱含深情地对友人说: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凄切悲咽?老天就是这样爱捉弄人,随他去吧,你不必因此影响自己的心情。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但古来几个人认命屈服了?你要知道,福是因为你的才华太过出众而打折了啊。倒不如远离繁华,归隐林泉,独自高眠,吹笛自乐,听更鼓报晓。
大丈夫不要因为求仕不得而急躁,既然求官不成,倒不如乘闲驾一叶扁舟,像范蠡一样泛游五湖。就算有什么心事、眼泪,也应当向三五知己挥洒。不要羡慕那些位列朝堂的人,他们每天的日子是身不由己,如履薄冰啊。那些京城的达官贵人,整日为仕途奔走,没有闲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如看开些,任那些人去忙吧。你自己倒可以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全词一气呵成,流畅感人。纳兰的另外一首《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作于康熙十八年的秋天,因姜宸英母亲过世回家奔丧,纳兰作的劝慰词。词作情真意切,令人百转回肠。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纳兰在与姜宸英、朱彝尊、顾贞观等人聚会豪饮后,又作了《夜合花》一词,不久便猝然而逝,年仅31岁。挚友的突然病故,使姜宸英悲痛欲绝。一连几天,他茶饭不思,泪涕滂沱。姜宸英写了一篇祭文以托哀思:“我常对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其真;我时谩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我疾恶;激论事,眼瞪舌,兄为抵掌助之叫号。”这是姜宸英与纳兰交往的真实写照,可见二人友谊非同一般。为纪念这位年青的故友,姜宸英与几位文友把纳兰的词作加以搜集整理,编印成册,取名为《纳兰词》,后来一并收入《通志堂集》。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姜宸英70岁始成进士,以殿试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第二年,任副主考官,因主考官舞弊,被连累下狱,在狱中自杀。一代才子最后留给世间的作品,竟然是写给自己的一幅挽联:
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
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以加之耳。
当姜宸英为自己写下这幅荒诞凄凉的绝笔时,是否想起当年纳兰曾为他预想的落拓而潇洒的人生——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