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也有锤炼功夫
很多人喜欢纳兰词,称之为直抒胸臆、天然流露,其实容若写词也是会反复斟酌修改的。就以这首《浣溪沙》(伏雨朝寒愁不胜)来说,改动之多,以至于有的选本会把不同的改动当作两首不同的词来收录。另一版本是这样的:
酒醒香销愁不胜,如何更向落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
夜雨几番销瘦了,繁华如梦总无凭。人间何处问多情。
诗词作品,这种情况是很多见的,读者所赞叹的天然之功很可能就是作者的饱经锤炼之作。毕竟台上演戏和台下看戏是不一样的,夸张些说,这有点像一些明星和畅销书,粉丝们在前台为偶像疯狂,推手们在幕后一边精心布局一边骂着:“这群傻□,不骗你们骗谁!”
谁道飘零不可怜
——《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谁道飘零不可怜)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
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
倩魂销尽夕阳前。
这首词的题目是《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西郊冯氏园是明朝万历年间大太监冯保的园子,熟悉张居正的人应该都知道冯保其人,他这个园子到了清朝不知落在了谁的手里,总之是以海棠花知名,是文人雅士们常去的地方。北京西郊一直都是风景区,现在的西山脚下盖了不少千万级的别墅,人称富人的后花园,而在明清两代,西郊富人后花园的范围比现在大多了。按照新中国的行政区划,海淀区算是北京的近郊区,如今住在海淀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海淀为什么会叫海淀。“海淀”顾名思义,一定是多水的地方,明代这片地方确实是水域,现在清华大学所谓清华园,原本就是明代皇亲的水景园林,北京大学著名的勺园本来也是书画家米氏祖孙的园子,钓鱼台原本也真是有鱼可钓的。容若也常常呼朋唤友去西郊游玩,他们大概想不到多年之后的海淀已经名不副实了。
容若去西郊冯氏园看海棠,想到了香岩词,感而有赋。香岩是指龚鼎孳,龚氏寓所有香严斋,词集题为《香严词》,所以人们以香严称之。说起龚鼎孳,熟悉的人恐怕不多,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大汉奸。汉奸要做大,也需要有本事的。明清之际,文坛有所谓“江左三大家”,分别是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后来全当汉奸了。当时还有一个著名的小群体,人称“秦淮八艳”,是南京秦淮河畔最著名的几位才女。“秦淮八艳”之中,柳如是先是倾心于陈子龙,但终于想嫁而嫁不成,嫁给了老头子钱谦益;卞玉京曾经和吴伟业一见钟情,但也是想嫁而没嫁成,后来清兵南下,她着道人装流落江湖,最后嫁了一位医生;顾眉则与龚鼎孳一见钟情,而且结局看似不错,终于嫁入龚家做妾,后来龚鼎孳在崇祯朝陷入诏狱,两人便从才子佳人转为患难夫妻,感情弥笃。龚鼎孳有个著名的段子:易代之际,龚鼎孳为自己的变节行为作解释,说当时本拟自杀殉国,奈何小妾不让。这个小妾,说的就是顾眉。
龚鼎孳先降过李自成,后降过满清,但历史总比教科书复杂,人性也总比口号复杂,越是详考龚鼎孳的一生,就越会发现帽子并不易扣。不过这就是专业研究者的事情了,广大人民群众还是愿意接受标签化的人物形象,所以我们就继续说他是个大汉奸好了。
龚鼎孳降清之后,在康熙十二年作过会试的主考官,容若便出自他的门下。两人既有师生之谊,又常常结伴同游,关系不错。更重要的是,龚鼎孳和顾眉的爱情生活早已成为一段传奇,当年恋爱中的龚鼎孳没少写过旖旎温柔的诗词,这是大合容若口味的。龚鼎孳的词风给过容若很大的影响,这首《浣溪沙》(谁道飘零不可怜)就是仿照龚氏词风写成的。我们现在说纳兰词如何如何,得知道容若也是站在很多前辈名家的肩膀上的。
龚鼎孳名列“江左三大家”,诗词水准相当了得,现代人之所以不大熟悉,一是诗词只知道唐宋,二是汉奸的名声不好,三是龚鼎孳的集子后来被康熙皇帝给禁了——这事听上去很有几分蹊跷:龚鼎孳是个著名的投降派,绝对不是吕留良,文字狱再厉害,怎么会禁他的书呢?原因是:康熙禁毁钱谦益的书,看到钱氏书前有龚鼎孳作的序,加之龚鼎孳的诗文每每感时伤世,很不符合主旋律,干脆连带着一起和谐了。龚氏《香严词》后来和诗作一起定本为《定山堂集》,这书直到光绪年间才由龚氏后人搜集整理,重新刊刻。顺便一提,原先的版本(康熙十五年)现在还能看到,前些年被收在《四库禁毁丛刊》里,字迹模糊,看起来会比较吃力。
话说回来,容若词题说“因忆香岩词有感”,龚鼎孳存世词有四卷,容若回忆的到底是哪一首或哪几首呢?对这个问题,研究者们说法不一。依我来看,既然是“西郊冯氏园看海棠”,所忆的香严词应该是在冯氏园看海棠而作的。龚氏的这类作品,我所见到的纳兰词注本一共罗列了三首,我翻了翻《定山堂集》,又找出来一首。我们先看看这四首词,然后再看看容若的作品:
《菩萨蛮·上巳前一日西郊冯氏园看海棠》
春花春月年年客。怜春又怕春离别。只为晓风愁。催花扑玉钩。
娟娟双蛱蝶。宛转飞花侧。花底一声歌。疼花花奈何。
《菩萨蛮·同韶九西郊冯氏园看海棠》(之一)
年年岁岁花间坐。今来却向花间卧。卧倚璧人肩。人花并可怜。
轻阴风日好。蕊吐红珠小。醉插帽檐斜。更怜人胜花。
《罗敷媚·朱右军司马招集西郊冯氏园看海棠》(之二)
锦香阵阵催春急。旧花又是新相识。纨扇一声歌。流莺争不多。
紫丝围黄屧。小立朱楼侧。廉外斗腰肢。垂杨软学人。
《罗敷媚·朱右军司马招集西郊冯氏园看海棠》
今年又向花间醉,薄病深春。火齐才匀。恰是盈盈十五身。
青苔过雨风帘定,天判芳辰。莺燕休嗔。白首看花更几人。
龚鼎孳这几首词,没什么深意,也没什么伤心,无非是老来寻乐,很有几分晏殊的意思。汉奸的生活看来还是非常惬意的,“年年岁岁花间坐,今来却向花间卧”,再惬意,到底也是老了,但卧还要卧出风度来,是为“卧倚璧人肩,人花并可怜”。“璧人”本是对美男子卫玠的形容,意思就是玉人,“卧倚璧人肩”表现的一种魏晋风度:魏晋名士有一种作派,走路一定得有几个帮闲搀扶着。能如此地使奴换婢才是最高境界的小资,哈耶克曾经论说物质文明的发展,阐述先富如何可以带动后富,奢侈品如何渐渐廉价为大众用品,但他强调也存在一种富裕生活是无法普及的,那就是使奴换婢的生活。高品质,高格调,不能仅仅驾驭物质,更重要的是能驾驭人。如果我们从做人的角度评价,可以说龚鼎孳心态很好,但从诗词的角度来看,心态平和的人很难写出感染人心的东西。要想有读者,要么伤春悲秋,要么哭天抢地,总之一定要弄点动静出来。
所以我们来比照容若和龚鼎孳的词作,前者是敏感少年的怅怅情怀,后者是世故达人的自得其乐,看似风格相近,实则内涵迥然不同。事实上龚鼎孳也有不少真切感人的作品,毕竟他的经历比容若复杂跌宕得多。但是,复杂跌宕了一辈子,老来看开一切,不像敏感的少年人事事都易挂怀。容若此刻到西郊冯氏园看海棠,便挂怀起了龚鼎孳来,想到他在这里写过的海棠词,想到他刚刚去世,物是人非。总之,睹物思人,想到的全是伤感的东西。
“谁道飘零不可怜”,起首一句却不伤感,有几分强打精神的劲头。诗词里常常用到“可怜”这个词,但通常都不是我们现在所用的这个意思,而是指可爱。这句是说:谁说花儿飘落了就不可爱了呢!
花儿飘落,比喻青春易逝。人生总是这样:龚鼎孳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自得于“白首看花更几人”,容若年纪轻轻反倒一口一个青春易逝。
老人心态容易怀旧,所以接下来的一句是“旧游时节好花天”,想到当初和龚鼎孳一起到这里游玩,天清气爽,鲜花明媚。刚说了当初的一点快乐,马上就来打碎这点快乐:“断肠人去自今年”,龚鼎孳就在今年去世了,如今的赏花人里不会再见到他了。
下片作了一个切换:“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纯写景致,说花儿才经雨水,绿叶在烟蔼中摇曳,营造出一种惯有的朦胧美。接下来和上片的结构一样,才一渲染美好,就要打碎这份美好:“倩魂销尽夕阳前”,照应开篇那句“谁道飘零不可怜”,说花儿在夕阳下飘零无踪。这是一个意象派的表达手法,花儿的飘零、倩魂的销尽,似虚似实,可以作出很多的联想。
最后一句的意思,只是我的理解,其他注本并不这么讲。有的说这句“谓在夕阳落照前她那美丽的身影却永远地消逝了”,之所以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主角,是因为把“倩魂”解读为“倩娘魂”的典故:唐朝有个叫张镒的人,住在衡州,有个女儿叫倩娘,有个外甥叫王宙。王宙从小就很聪明,张镒很喜欢他,答应他将来把倩娘嫁给他。两个小孩子渐渐长大了,情投意合,越来越不想分开,谁知张镒忽然把倩娘许配给了别人。倩娘自此郁郁寡欢,王宙心里也不痛快,对舅舅说自己要去京城,坐船走了。夜半时分,王宙睡不着觉,倩娘忽然寻来了。王宙悲喜交集,当下便带着倩娘一起坐船走了,到蜀地一住就是五年,如胶似漆,期间倩娘还给王宙生了两个孩子。生米已经煮得不能再熟了,两人这才回返衡州。王宙见了舅舅,说起当初如何如何,谁知舅舅大惊失色,因为倩娘从王宙走的时候起就一病不起,这些年从没出过屋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只见王宙带回来的倩娘走进了卧室,和病床上的倩娘忽然合为一体。
这故事就是唐朝陈玄佑著名的《离魂记》,“倩魂”既是用的这个典故,自是指已经去世了的恋人。
当真如此解释吗?到此又该讲讲理解诗词的方法。诗词当中,有些句子看似平铺直叙,实则用典,比如“莫问天涯路几重,轻衫侧帽且从容”,乍一看很难看出有什么用典的地方,但熟悉纳兰词的读者就会看出来,“侧帽”用的是北朝独孤信的典故;再如“情转薄,意还浓,倩谁指点看芙蓉”,好像也只是平常说话,实则出自苏曼殊的“笑指芙渠寂寞红”。但也有些地方,看似用典,实则未必,当下这个“倩魂”就是这样,如果把它解作倩娘魂,说它比喻去世的恋人,这就和全篇没有任何瓜葛了。这就是解读失之于过深。“倩魂”如果仅当作“美丽的魂魄”,意思是最为流畅贯通的,这就要从全篇来理解:首句“谁道飘零不可怜”就是“倩魂”一句的根基,意味着所谓倩魂正是飘零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