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出自纳兰性行德《清平乐·弹琴峡题壁》(泠泠彻夜):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极天关塞云中。人随落雁西风。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出处
《清平乐·弹琴峡题壁》
纳兰性德
泠泠彻夜。
谁是知音者。
如梦前朝何处也。
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
人随落雁西风。
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故事赏析
词题《弹琴峡题壁》,弹琴峡到底在哪里,众说不一,大约不出北京昌平区境内。史料中对不同的弹琴峡都有相似的描述:这里水流潺湲,好像琴声不绝。容若路过这里,触景生情,就在峡壁上题了这首《清平乐》。
“题壁”是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个传统。古代文人,求学的时候有所谓游学,四处转,李白就是典型;当官的也经常四处转,是谓游宦。不管到了哪里,都得看看名胜、访访名人,兴致一来就自然会写点什么。写的东西,如果篇幅大、构思时间长,往往就回家完成,比如柳宗元在柳州写的那些山水散文;如果篇幅小、一蹴即就,往往就直接题写在风景区的墙上。如果你到了古代,在某个著名风景区开饭馆,最要注意的就是墙壁装修——千万别在墙上弄些乱七八糟的装饰,一定要白墙一块,准备给知识分子们喝高了的时候写上两笔。当时有的饭馆因为生意太好了,题壁的人太多了,没两天就把墙写满了,所以隔几天就得把墙重刷一遍,准备给新客人发泄。当然,发泄也要有个限度,谁要是写上“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大有被收监的可能。
从社会阶层的互动来看,处于较低阶层的人总会模仿较高阶层的生活方式,老百姓虽然不会题诗,但留下的墨迹绝对不比知识分子少,这就是我们在各个风景区总能见到的“某某某到此一游”。拍照也是一种题壁型的留念形式,我们去欧洲旅游,看不看卢浮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在卢浮宫的门前拍张照片。这可能根源于人在动物性中的所谓领域行为,和狗在树根尿尿基本属于同一个性质。
当然,容若此刻在弹琴峡题壁,我们还是解释成知识分子传统和士大夫情怀更好一些。
词的开篇就很巧妙,“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水声如同弹琴,彻夜不绝,谁才是这琴声的知音呢?——“谁是知音者”五个字呼应了词题的“弹琴峡”,毕竟水流声是无所谓知音的,只有琴声才有知音,开篇两句并没有提到琴字,却把琴的意思表达出来了。艺术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就是“含蓄”,要耐琢磨。我们读文艺理论专著,专业术语一大堆,学术流派一大堆,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比如你到张三家做客,你当面说他“狗娘养的”,这不是艺术,这是骂街,但你也可以用另外的方法表达同样的意思——你客客气气地对张三家的狗作了个揖,问候说:“伯母好。”这虽然还是骂街,但已经步入艺术的殿堂了。
话糙理不糙,艺术理论林林总总,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见有些男生说到自己喜欢的作品,诸如“沧海一声啸,滔滔两岸潮”,“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其实这都不能叫诗,只不过是以近似于诗歌的形式写出来的大白话。
书归正传,我们再看下两句,“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这里出现了一个很敏感的字眼:前朝。对于容若来说,所谓前朝,自然只能是明朝。容若感慨着:如梦的明朝到哪里去了?在这边塞之地,弹琴峡的琴声水声很难表达清楚那种愁绪。
这样的话,如果是黄宗羲说的,不奇怪;如果是顾炎武说的,也不奇怪。无论是侯方域、方以智,甚至是吴梅村、钱牧斋,任是谁说的都不奇怪,因为大家本来都是明朝的汉人知识分子,但纳兰性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身为满洲新贵,怎么会“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这事情有点匪夷所思,而最合情合理的解释是有一点爆炸性效果的:容若其实是个汉人孤儿,被满人收养长大的。证据不止一处,他还写过“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意思就是说自己并不是根正苗红的满人,也不是现在这种富贵命,身上其实流淌着汉人的血。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容若身上的很多矛盾的确可以迎刃而解了。比如他为什么那么倾慕汉文化,为什么厌恶自己的出身,而以汉人士大夫精神自许,为什么身为一等侍卫,前途无量,却那么的不快乐……
遗憾的是,这个合情合理的猜测并没有一丁点实实在在的证据。如何理解容若的咏史心态,我在前文讲解《江城子·咏史》的时候已经作过分析,此刻我们来看这句“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对照《江城子·咏史》: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如梦前朝,无非是非雾非烟的“影凄迷,望中疑”,是一种客观而抽象的沧桑感,并不可能像前明遗老一样心怀故国。我在上里讲过一首《菩萨蛮》(飘蓬只逐惊飙转),吟咏明朝皇陵,同样可以参考。再看容若另一首咏史词《南乡子》(何处淬吴钩),风格就更清晰了: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寒霜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再如《采桑子·居庸关》从“边关”这个非常敏感的意象出发,也提到所谓“前朝”:
雋周声里严关峙,匹马登登。乱踏黄尘。听报邮签第几程。
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渔灯。天寿山头冷月横。
“雋周声里”就是杜鹃声里,诗词里出现这个意象,大多表示杜鹃啼血、亡国之痛。这首词要是汉人写的,估计早被和谐了,但容若一来身份特殊,二来他确实是以诗人的眼光来看历史,超越了一朝一代的兴亡得失。
我们再来看回本篇《清平乐·弹琴峡题壁》(泠泠彻夜),上片感叹过“如梦前朝”,下片便从客观转到主观,从宏观转到微观,“极天关塞云中,人随落雁西风”。上片宏大的王朝既然如梦,既然不知何处,在这样的对照之下,个体纵然英雄了得,又是多么的渺小呢。词中油然生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于是以“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作结,似乎英雄的无助也只能在温柔乡里去寻找女子的抚慰了。
末句化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辛词“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搵英雄泪”也是全词的收束之笔,历代传为名句。这一句总收全篇,所以容若这个化用一出,给读者的观感自然也涵盖了辛弃疾《水龙吟》的全篇。诗词用典之所以能使言简意赅、余味深长,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来看这首辛词: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日,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搵英雄泪。
辛弃疾表达的是,在辽远的自然景观面前,感叹着自己一腔豪情壮志无人理解,而年华迅速老去,施展抱负的机会越来越见渺茫,只有在这温柔乡里让美女擦干自己的泪水。
我们理解了辛词的涵义,回过头来再看容若这首词下片的开头两句“极天关塞云中,人随落雁西风”,意思便豁然开朗了。容若文武兼资,本来大有一番抱负,可大内侍卫这个职位虽说和皇帝挨得近,以后也有可能官至将相,但干的事毕竟只是跟班跑腿——皇帝吟诗了,赶紧跟着唱和;皇帝有文思了,赶紧给作笔录和翻译;皇帝要出门了,赶紧安排一路的接待、住宿;唯一说得出去的差事就是去北方边疆作过一次侦察兵。所以,一等大内侍卫,这名头听起来唬人,其实不过是秘书、保镖加跟班。满人又有家奴传统,特别强调主奴之别,所以对于容若这样一个饱受汉文化熏陶、身怀士大夫经世济民情怀的大好青年来说,作跟班、做奴才实在感觉太委屈了。(在某些人看来,做奴才也是一种荣耀,因为奴才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而是得有相当程度的资历和地位才行,汉人在当时的地位就比奴才还不如。)有了委屈就得发牢骚,古代知识分子发牢骚的一个主要方式就是写诗填词。韩愈说人们写文章是“物有不平则鸣”,也就是说人们留下来的文字里有一大部分都是牢骚话。我们之所以会对这些牢骚作品产生共鸣,经常是因为我们也有同样的牢骚。比如古人有一首名诗说“领导都是二百五”,我们很多现代人读起来也会觉得很爽,这就叫“古今同一慨也”。再如我们这些写书的人,即便我这样的女流之辈,对太监的遭遇就很能感同身受,因为新书上市就如同男人进宫,先得过净事房这关。
当然,辛弃疾和容若的牢骚比较高级,所以在“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才会生出一种悲凉的美感。这样的写作方式其实正是现代商业化艺术创作的一个经典模式:英雄气要有儿女情来作衬托。回顾这几十年来的电影、电视、小说、戏剧,纯粹男性化的作品是凤毛麟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