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出自清代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作品原文】
蝶恋花
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故事赏析故事赏析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出烈焰的是月亮。
深夜不寐,容若一手执一酒壶,一手执一杯,行至院中,中天月色姣好,院中那棵清癯的木槿树,以单瓣的花语,尽情地为这薄幸的秋夜怒放着。他黯然神伤,树在人却亡。曾经,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飘浮,妻子卢氏扶着的也是这棵木槿树,指着园子里满地的落英,问他:“会不会我们也逃不过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
容若心下一惊,不知作何答。他想告诉她,其实万物的身影中,有很多造物主戏谑作弄的笔触。比如旁边这一棵白玉兰,像一只谪居的白鸟,无法从它那里听到啼春的欢悦,听到唤偶的急切,听到伤秋的泣泣诉诉。只是一次又一次,被罚去展翅,向着天堂的方向,一次次飞落。但是这种解释,未免太感伤,他只好转身,指着一树出墙的杏花,说:
“瞧,它们红得无邪。”
妻子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杏花像发了怒似的,不知道跟谁怄气,大概是嫌冬天的步调太慢了吧!所以,一听到春的跫音近了,就不顾一切地蹿出枝头,沉甸甸地匍匐到墙外。那到处绽放的样子,倒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那种喧哗真令我眩晕。”她淡淡地说。
一听此言,他赶紧走了过去,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道:“不如我们约定,将来不管谁先走,我都会将自己的魂魄编入你的束发缎带里,而你必须藏于我的袖口,这些都是死亡管不到的地方……”
昔日的誓言如此清晰,一双人,只剩他一个听着满树的叹息,他抬头,却看见月光在树顶飘雪。
天空中有几颗落魄的星辰,乘着淡淡的月色,跌入他手中盛满孤寒的杯盏,一股黏稠的流质,便随着心事的暗涌,鼓荡起血性的波动,迫使他,将一杯相思的烈酒,哽咽入喉。
当初,她将一把一把的红豆,洒在了亘古的虚无里,轻舞着幻美的衣袖,转身就走,去了那个梦魂难以抵达的地方,令一抹撕扯不断的相思,于浸满血泪的冰笺上,长成了经年的愁。
她走了,他却开始常年的迷途,生之乐趣摒弃他,死的期盼封锁他。
他站在院中,酒杯已空,却盛满了一杯银月泻浆,不忍看,低头残红成冢,平目千树寒瘦,抬头一弯弦月,四顾轻笼绛纱。梦境般的夜色,战栗着他灵魂的琴弦,此刻,仅此一壶淡淡的薄酒,已将他刻骨的情感醉透。
望着天上星月轮转,玉兔含烟,微颤的嘴角不由得哀叹,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纵使她曾有“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誓言,又怎能够暮暮朝朝相伴?
念红尘离合悲欢,几多哀怨,当往事只能散落于诗笺。当冷月下仅剩难慰的孤寒,他便夜夜觅着那缕她残留胭脂的冷香,将一阕阕召唤的笙歌,于一泓无可凭寄的相思中,幽幽地弹。
究竟是谁捏碎了他们的爱情誓言?三年的琴瑟和鸣,换得的仅是这一世的心伤,令若干时光中的他,总像一阵飘摇不定的风,找不到方向,令那些洒满笑声的月光,遗落在了尘埃堆积的过往。
当那滴涩涩的冷泪,就着梦境的月色,缓缓垂落,湿了杯盏,淡了酒香,他便唯有将一丝残念,依附于游弋的夜云,企图可以梦吻她桃花般芬润的香腮,丰满醉梦深处的那一次人间天上的两两相望。
若她真的可化为天上月,令每一个孤寂难挨的暗夜,都披上圆月的韶华,他决不会再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他一定会备上一席坐榻,等她的柔光入怀。如果,连这些都不能有,还不如撕两片夜云,放一把火,把她烧成满月。
誓言一旦食言,故人一旦故去,誓言中几世的相守,即刻变成了短暂的刹那,瞬间的相拥也会化为永恒的凄零,思念出牙,将一切都噬咬。
每每当他面对着冷丽的镜台,想起那隐约的往事,便会响起她清脆的佩环声,如月迷黄花,似风动琴弦。
聆听着那虚幻的跫音,一如徜徉于水中的花在冷月的清辉下,总会泛起幽丽的涟漪……
那千百个相濡以沫两情缱绻的日子,那些赌酒泼茶一如寻常的记忆,早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生命里。怎奈如今阴阳两相隔,他纵然泪流成河,结泪成冰,纵然唱遍挽歌,血凝于土,又怎能停歇下他内心的哀愁?
到如今,她去世已有五年了。五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咀,不知道她的身躯可安然化去?他随仆人来到她的坟上看她,只见野草高长,在风中摇曳,摇乱了天上的明朗和清晰。他只是在坟前放声哀痛,天!
他在地上伏跪着,她在地下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不能执手,只能泪眼相看。在咸泪流过之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地崩天裂之感。难道,他们真的就这样不能再见面了吗?自此之后,她应该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最终恢复为一介逍遥赤子。他也应该举足,从情感的牢笼中破身而出,落地成为世间的父亲,将未有点燃的柴薪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
唉,做了三年的夫妻,他们至今缘尽情不灭。滔滔不尽的尘世,为何如此不可丈量,她不够,他却嫌长。
仆人催回,未看见她,他不想走,真想就这样陪着她的坟孤老终死。仆人耐不过他,先回去了。他再点一炷香。香烟升起,如春蚕吐丝,虽散不断,像极了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他用指尖慢慢地描了一遍,好似认领她的五官七窍和音容笑貌,突然沙屑黏在他的指肉上,血渗了出来,他心中的悲伤潮水般涌来。
“如果来世还能乘愿再遇,当要身体发肤相爱。”他长歌当哭。
所有的人都走后,坟墓又安静起来。他择了坟旁一处巨石躺下,仰观天象,星子依稀赴约了。月娘未到,不知道是圆是缺?他苦笑,有些孤寂的泪水还在脸上,更行更远还生。她去世的这几年,他把情感早已筑成一座不设防的深院,别人攻不进来,他自己也走不出去,就像现在的她,静静地躺在这里,不走也不来。
天暗了,忽然两只蝴蝶飞旋在他的头顶,没有声音,翅膀却似抖了一路的天籁,有一句话被风儿捎过:“守坟的人,寂寥的人,迷路的人,该回家了……”
去哪里,家的方向在何处?有她的地方才有家,没有她的这世上哪有他的去处?他心里涌出无限的酸楚,看着被野草艾艾的坟头,像一只披头散发的鹊巢,被倒置在这荒野。
如果压在她身上的是柔软的棉被而不是这冰冷的黄土,他的痛苦会轻一点。如果包围她的是花朵而不是这四周的乱石瓦砾,他的眼泪会少一些。如果轻抚她的是纳兰府如雨的落红而不是这坟上的野草,他的愧疚会短一点。如果亲吻她的是阳光而不是这永恒的黑暗,他的无望会浅一点。如果在她耳边诵唱的是他的轻语而不是这乱吼的野风,他的心不会这么痛。如果奋力发掘即使十指流血不止,可以将她搂抱入怀,听她唤他的名字,说完每一桩遗愿再走,那么,他现在对自己的恨不会这么深。
可眼前的她,是被弃的灵魂,带着深沉的爱在前生和来世的决裂之处,找不到重新投胎的缺口。而他,苟延残喘在世上,带着深深的思念与愧疚,已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魂归来兮,他恋恋不舍的妻子。他将刨去压在她身上的垒土如同刨掉长在他身上的罪恶,剪除围困她的野草如同剪除他曾经的薄情,抹开包围她无声的黑暗如同抹开他曾经的寡义,最终还她一个自由的魂儿。
魂归来兮,望她今夜守护着他,做他永不倒塌的灵魂梁柱,当诸神离席的暗夜,他亦不恐不惧,因为抬头亦可看见千万颗闪闪的星子,陪他直到阳光降临。
“魂归来兮,在这寂冷的秋夜,我带你回家。”他再也忍不住了,放声悲喊。也许,这喊声太过悲伤,月亮竟然出来了,是一弯上弦月,星光密布,一起向人间的灯火普查,他不关心这些命定,只念着,愿她将生前诸般的苦厄情爱轻轻放下。
“容若,回去吧,带我回去吧。”他的耳畔有一个声音在萦绕,似她的规劝,又像是他的安慰自语。
他颤颤起身,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双手捧着阔袖,偕着她的灵魂在这荒野翻山越岭。他不敢回头,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闪电不必追赶,天空的雷无须催促,因为有一个灵魂想回家。
一路上,他心里出现从未有过的战战兢兢,五年过去了,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命还这般饱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还是这般澎湃,是因为感觉到她的存在了吗?也许是太过兴奋,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归返的途中竟然撞上了路边几枝探出的枝丫,惊飞了一树的不知名的鸟儿,它们奔月飞去,晃着零碎的黑影。
到了家,月光一寸一寸地萎落,毕毕剥剥的声音,就在他走进家门时候,赫然发现那坟上的野草套在自己的靴上。他低头凝视,仿佛听见从遥远的荒野,一丝煞白的魂魄向他跑来,叫着他的名字。
他忽然明白,她一路护送他回来,只是让他的相思之愁,更深更浓。
或许,明年她便不会孤单,在姹紫嫣红的万花丛中,在芳草萋萋的孤坟之畔,他将与她一起,化作两只双飞双栖的蝶,从此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