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初唐四杰、算博士
警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我们很多人小时候读到的第一首唐诗,作者是时年七岁的骆宾王。
书香门第训练幼儿作诗,往往就是这样命题咏物,而所命之题、所咏之物,都是一些小孩子身边的亲切事物。倘若这些儿童诗被大人们认真地记录下来、汇集成篇,积累到如今肯定已是卷帙浩繁,不亚于一部《全唐诗》的篇幅了。
但儿童习作大多有碍观瞻,至多博大人一笑也就是了,能够流传下来的篇章一定很有一点不凡之处,比如骆宾王的这首《咏鹅》。寥寥十八个字,将鹅的核心体貌特征完全抓住,既有颜色之美丽,又有动态之趣味。单凭这首趣味盎然的小诗,七岁的骆宾王在神童排行榜上就应当位列王勃之前。
那么,从王勃和杨炯的生平故事,我们似乎有把握推测骆宾王的成长轨迹:才华太高便难免恃才傲物,得到过太多的赞美便难免目中无人,所以骆宾王的性情一定偏执而高傲,绝无办法在人际关系中讨到任何的便宜,一辈子只有沉沦下僚,处处受人排挤。
这样的推测确实与实情相距不远,但令人诧异的是:成年之后的骆宾王,至少乍看上去并没有王勃和杨炯那样的狂态,相反,你会觉得他是一位敦厚老实的谦谦君子,默默然含英咀华,不事张扬——这的确就是他在道王府任职的时候留给别人的印象。
道王李元庆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异母弟弟,一生显贵,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
收藏癖是写在人类的基因里的,越是善于储藏资源的人才越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幸存下来,而我们就是这些收藏癖的后代。穷人会收藏各种废弃品,以备某一天突然出现不时之需时可以废物利用;富人喜欢收藏财货,单单清点金币的过程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贵族的收藏以彻底超越功利性为标榜,收藏的越是既罕见又没用,就越能彰显自己的贵族身份。所以贵族们一般都会收藏艺术品,但道王李元庆的收藏癖是所有贵族收藏癖中最高等级的一种:他喜欢收藏人才。
所以,骆宾王在道王府任职,正可谓宾主相得。然而唐代制度对王府僚佐的任期有严格限制,一般不许超过四年,唯恐任职时间太长会使亲王与幕僚结成死党,危害政治稳定。换言之,在政治潜规则里,收藏人才是帝王一人的专利。所以从职业前途考虑,骆宾王只可以将道王府当作一个过渡、一个跳板,迟早都要到朝廷里任职。
眼见得骆宾王任期将尽,通晓人情世故的道王李元庆让骆宾王写一篇自我推荐的文字。这是一个太过明确的暗示,等于告诉骆宾王,自己就要向朝廷举荐他了。
以今日情形而论,这就意味着骆宾王需要给自己做一份漂亮的简历,道王则需要以旧雇主的身份为这份简历附上一份推荐信,那么新公司与新职位也就指日可待了。今天的任何一位职场精英都不会觉得这里边有什么令人为难或尴尬的地方。
但是在儒家的道德规范里,自我推荐实在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
自己的长处只应该由别人来发现和揄扬,绝不能做那种自卖自夸的丑事。骆宾王出身于书香世家,惯守清流门风,所以思前想后,终于写不出这份简历,索性离职归隐,闭门读书去了。
偏偏大唐帝国富于开拓精神,鼓励进取,就连科举考试的成败都取决于考生是否会在达官显贵的府邸之间为自己奔走门路。在世人心中,古老的道德已经悄悄让位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利。一个人若不肯自我推荐,世人非但不觉其高尚,反而会笑其迂腐。
所以在“务虚名而招实祸”之后,骆宾王内心其实一点都不能平和。
以一己之力想要拗过时代大势,只有伯夷、叔齐那样的人才做得到。
就在骆宾王由仕而隐,由隐而仕,处处不得志地挨过岁月的时候,权力中心一直都在悄然改变着格局:对于李唐政权,武后这个外姓者,这个男权世界里的女人,渐渐由代管变成了代替。
这样的局面,当然是李唐皇族以及忠于李唐皇族的功臣世家不愿看到的。于是徐敬业——开国元勋徐勣之后,纠合了一些仁人志士与野心家,在扬州发动兵变,打出了反对武后临朝、恢复李唐旧业的旗号。
在这面硕大的反旗之下,赫然伫立着骆宾王的身影。
历来革命事业都少不了两大核心元素,一是枪杆子,二是笔杆子。
后者的重要性并不亚于前者,因为好的笔杆子可以先声夺人,在美化自己、丑化敌人的宣传中鼓舞自己的士气,瓦解对方的士气,赢得最广泛的道义支持。
古时候科技落后,武器原始,所以人心向背对于政权的存亡确实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而好的笔杆子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左右人心。徐敬业起兵,不缺兵、不缺将、不缺武器、不缺粮草,只缺一个笔杆子,而骆宾王的加盟恰恰填补了这个最要紧的空缺。
我们很难说清骆宾王加入徐敬业的阵营,究竟是出于对李唐皇室的耿耿忠心,还是仅仅因为一生偃蹇坎坷而寻找政治投机的机遇。无论如何,骆宾王甫一出场便不负众望,以《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后人改题作《讨武瞾檄》)轰动大江南北。
就连武则天本人都不免为这篇檄文动容。她在朝堂上披览全文,当看到“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的句子时,还只是微笑不语,待看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不禁不悦道:“宰相为何失去了这样的人才!”
历代檄文,论文采以骆宾王此篇为最,所以后来它实至名归地被收录进了《古文观止》,成为人人娴习的名文。而就在檄文发布的当时,骆宾王的文采就获得了他有生以来最广泛的一次认可。
然而遗憾的是,在徐敬业的阵营里,枪杆子完全不能和笔杆子媲美,主力部队的溃败使这场起义变成了反叛,使正义之师变成了乱臣贼子。
徐敬业被杀,骆宾王下落不明。
多年之后,人们早已忘记了当年那儿戏一般的战火。诗人宋之问从贬所还朝,途经钱塘,顺道游览灵隐寺。当夜月色正明,宋之问独步回廊,不禁动了诗兴。“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这一联诗句脱口而出,而下两句究竟如何接续,一时间诗人竟为难住了。
寺中一位老僧正在燃灯坐禅,见诗人徘徊焦灼的样子,便也动了凡心,与他搭话道:“年轻人不去睡觉,在这里苦吟什么?”待宋之问讲明原委,老僧笑道:“下一联何不写作‘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得此一联,宋之问思路大开,续足全诗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待到天明,宋之问再访老僧,却已经人去楼空。后来相询之下,才知道这位老僧竟然就是隐姓埋名的骆宾王。
这是一个流传久远却经不住推敲的故事。宋之问与骆宾王算是老相识了,在骆宾王的文集里就有着骆宾王与宋之问唱和酬答的诗篇。
而人们之所以津津乐道于这则故事,怕是心里无不积聚着对骆宾王的好感与惋惜,以及对宋之问的厌恶与鄙夷。
《灵隐寺》全诗,只有“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一联最佳,好得让全诗的其他句子都黯然失色,很有点鹤立鸡群的突兀感。这一联夹在全诗里,正如骆宾王夹在宋之问之流的同样“著名”的诗人行列里。
骆宾王写诗,好用数字构成对仗,所以得了个“算博士”的绰号。
诸如“三十二馀罢,鬓是潘安仁。四十九仍入,年非朱买臣。”“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这种风格后来被杜牧学去了,所以才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些句子。
其实在律体诗兴起之后,对仗用数字已经很有难度。因为律体诗讲究平仄字音,哪里用平声字,哪里用仄声字,马虎不得;而中国的数字,从一到万,一共只有两个平声字,即“三”和“千”,这就为写诗填词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骆宾王其时幸而是律体诗初兴的时代,要求还不严,自己又好写古风,所以使用数字入对,要比生活在律体诗成熟期的杜牧来得轻松许多。
骆宾王擅写五言诗,作品以长篇五言古诗居多,然而经过时光的汰洗,却是短小精悍的五言绝句最为动人,著名者如《于易水送人》: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易水,是战国时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时的作别之地。因为这段历史,易水在诗人眼中无论寒暑都带有凛冽萧瑟的气象。送别友人,只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送别罢了,却因为这里是易水,情感便不能不复杂起来。
这样的诗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只有熟谙历史的人,才能够真正地读懂地理。
骆宾王名字考骆宾王,字观光。名与字皆出自《周易·观卦》的爻辞“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一句直译过来,大意是说观看一国之风光,利于做国王的宾客。如果是外交官占卜出这样的爻辞,职业生涯一定非常顺遂。
“观光”一词,现在已经是“旅游”的同义语,而在应用《周易》的周代,一国的使者到另一国出访,接待人员总会带他四处转转,领略本国的风土人情,是谓观光。所以观光是一种政治行为,是只有“王者之宾”即国宾才有资格去做的事情。名宾王,字观光,这样的名与字蕴含了长辈对骆宾王的仕途期许,而骆宾王这一生却从不曾真正地“观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