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市井英雄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7 02:50

关键词:奉旨填词、白衣卿相

警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果你读过任何宋词选本里的柳永词,因为太过喜爱而买来他的全集,那么你一定会失望到气愤的。柳永的词集,堪称词坛里的《金瓶梅》《肉蒲团》,满载着诲淫诲盗的小市民趣味。所以柳永在当时受到的是冰火两重天式的待遇:一方面是来自知识精英阶层的鄙薄,一方面是来自小市民阶层的追捧。人们说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歌唱柳永的词,这话既可以看作褒奖,也可以看作不屑,因为只有下里巴人的作品才能赢得这样的传唱度,正如今天的畅销书和高收视率的电视剧一样。

确实有许多文人秉持着“人不风流枉少年”的人生哲学,但几年的荒唐生活一过,总会折节读书,奋发科举,很少有人会像柳永这样一直风流到老。

其实柳永也渴望功名,成为流行文学作家只是迫于无奈的选择,正如孟浩然有苦说不出,选择成为隐士一样。

宋代的科举制度已经类似当今的高考了,考生们不必再如唐代前辈那样将大把的时间、精力花在打通人脉上,只要认真读书,好好应考,机会总是有的。假如有记者穿越时空,到唐代和宋代的街头随机采访“你幸福吗”,宋人的正面回答显然会多些,因为宋代虽然不及唐代繁荣富强,但人们的公平感和制度的保障性真的比唐朝好多了。

当然,天平从来不会向弱势群体这边倾斜,因为任何一项改革,如果要给弱势群体一点福利,总要首先给既得利益者更多的甜头,而不是劫富济贫。仅以科举制度论,寒门子弟虽然获得了公平竞赛的入场券,但官二代获得了恩荫制度的保障,可以名正言顺地以“父亲在朝为高官,为国家做了贡献”这样的理由直接步入仕途。

柳永勉强算个官二代,父亲的职务太过低微,以至于他只有凭自己的努力在京城的科场上搏一个辉煌未来。只是京城的诱惑太多,对于任何一个生性浪漫的年轻人而言,这里既是天堂,也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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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从来只是时代的玩物,九重天上的高端决策常常以宏观调控的方式决定着升斗小民的行为模式。我们似乎很难想象,无论是柳永本人的风流浪荡还是他的词作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宋代税收政策的产物。

宋代财政收入,酒税要占到很大的比例。皇帝为了多收酒税,就将酒类销售业绩作为官员升迁的一项重要考核指标。官员们为了能升迁,自然想尽办法多卖酒,酒的周边产业便因此而迅猛发展起来。

酒在什么地方被消费得最多?当然不是在商店里,而是在夜总会、KTV、餐厅这些地方。这是我们今天的常识,同样也是宋朝人的常识。

幸或不幸的是,地方官并不巧取豪夺,而是采取高明的市场营销手段来刺激酒类销售。这些手段高明到如此程度,就连农村市场也被拓展开来,农民刚刚从政府那里取得的低息农业贷款当天就会全数变成酒楼的入账。

这一切几乎完全仰仗于歌女。正是有了歌女们的声色之诱,那些男人,无论市民还是刚刚进城的农民,都觉得酒格外好喝,生活格外幸福,钱当然也花得格外快。而歌女们在这种场合里演唱的那些流行歌曲,自然不是迎合知识分子趣味的,而是迎合小市民和农民趣味的。

小市民和农民远较知识分子人多势众,所以他们喜闻乐见的歌曲自然就是全国性的畅销金曲。柳永,就是这类畅销金曲的金牌创作人,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小市民和农民的审美趣味而生的。如果他生活在今天,一定会收获无与伦比的鲜花与掌声、财富与尊重,但在宋代这个士大夫阶层仍然固守精英文化传统的时代里,柳永赢得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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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扬名于勾栏酒肆,却蹭蹬于科场,但他虽玩物却未丧志,决心为自己的前途打点一下门路。柳永的思路是正确的:要找的这个人既要有一言九鼎的权势,又要和自己一样有填词的雅好。如果这个人也喜欢填词,自然会晓得自己的名声和水平,甚至有可能会像接待偶像一样接待自己。

晏殊似乎是最理想的人选,他有宰相之尊,位高权重,填词也蔚为大家。类似对李白与杜甫会面的期待,我们似乎有十足的理由来期待柳永与晏殊的会面。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两位词坛巨擘的会面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次极不愉快的经历。

当时晏殊问柳永:“阁下填词吗?”见问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柳永急忙与对方拉近关系:“我和您一样,也喜欢填词。”然而晏殊所做的,却是立即与柳永撇清关系:“我虽然也填词,却不像你那样填出什么‘针线闲拈伴伊坐’来。”

“针线闲拈伴伊坐”出自柳永的一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慵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词几乎不见于任何一部宋词选本,但如果要评选柳永的“代表作”而非杰作的话,那么它无论如何都不该漏选,因为这样的词才是柳永的招牌式作品,才是传唱于当时下里巴人世界的流行金曲。如果我们想从风俗史的角度着眼北宋,那么这样的作品远比“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之类的名篇名句更有价值。

这首《定风波》用第一人称口吻,写一名女子埋怨着薄情郎一去无消息,自己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错过春光。这样的题材并不下作,其实很多高手都写过,比如欧阳修那首“庭院深深深几许”,历来传为名篇,内容也无非是怨妇埋怨男人变心,流连花街柳巷而不归罢了。

欧词与柳词的不同,无非是表达形式的不同,欧词讲得雅,柳词讲得俗。

柳永长久混迹在小市民的社会里,填词也沾染了浓浓的小市民腔调。欧词写怨妇,只写到“泪眼问花”的程度,柳词却穷形尽相,一定要在形而下的疆域里写活每一个眼神与动作。所以在正人君子的眼里,柳永显然属于“文人无行”的典范,倘若这样的人可以做官,那一定是全社会的不幸。所以晏殊以厌恶的姿态拒绝了柳永尚未出口的请托。他们同样是填词高手,却分属于判若云泥的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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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的门路走不通,还可以直接去走皇帝的门路。当然,柳永并没有这般手眼通天的能力,但他毕竟有了无数的拥趸,总有贵人同情他的遭遇。

宫中的一位无名宦官有可能是柳永一生中最大的贵人,他出于纯粹的怜才之心时时帮柳永留心着机会,而机会终于蒙着面纱悄然出现了:当时教坊制作了一首新曲,名为《醉蓬莱》,凑巧老人星现于苍穹,给了大宋帝国一个难得的祥瑞征兆。每一次祥瑞征兆出现都是文人们歌咏升平、逞才晋身的良机,宦官将这个机会悄悄给了柳永,叮嘱他以老人星为主题,为《醉蓬莱》曲填词。于是柳永用尽浑身解数,以忐忑且激动的心情完成了这部也许将会为他带来命运转机的无聊巨制: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

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

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

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

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首本该哄得“龙颜大悦”的作品却意外地令宋仁宗触目伤怀,原因是词中“此际宸游,凤辇何处”的描写竟然与先皇的挽词如出一辙,那感觉正似寿辰上听到了哀乐一般。待仁宗读到结句“太液波翻”,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恨恨说道:“为何不说‘波澄’?!”径自将这一卷新词扔到地上。

机遇从来都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但不是所有有准备的人都能把握住机遇。除了埋怨造化弄人之外,柳永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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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也许并不是一个很爱抱怨的人,但偶尔发出的几声抱怨偏偏迸发出了决定命运的力量。也许柳永做错的只是不该把抱怨写进词里,因为他的词总是流传得那么广,让那些该听到和不该听到的人都那么容易听到。

最致命的一首词是《鹤冲天》,以貌似豁达的口吻将科举失利看得如过眼烟云一般: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的大意是:科场失利算不得什么,像我这样的才子即便不做官,却天然就是白衣卿相。科举不值得去争,不如到烟花巷陌里偎红倚翠,这才是逍遥快活的人生。人生苦短,为什么不过得潇洒一些呢?

宝贵的时间精力与其用在科场和官场上,还不如用在风月场上呢。

当然这只是一时激愤之下的牢骚话,柳永后来还是不断去应考,以期用浅斟低唱的本领换一点真正的实惠。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真的考中了一次,只是皇帝亲笔黜落了他:“何用浮名,且去填词!”

皇帝偏偏要和柳永较一次真儿:你不是不屑于朝廷的功名吗,你不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吗,那又何必来争这份功名?!柳永以自嘲的姿态反抗了一下,从此自称“奉旨填词”,在烟花巷陌玩得更加放纵了。

后来他终于混到了一官半职。那是他一辈子最在意的事情,却是他的历代拥趸们最不在意的事情。人们传唱最广的他的一首《凤栖梧》,词中是一种无怨无悔的痴情,再没有半点柳永平素里的格调: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王国维执意将这首词定为欧阳修的作品,理由是:柳永为人轻薄,写不出这等深挚的话来。柳永一辈子在“轻薄”二字上吃尽苦头,千载之后都难以摆脱这个阴影,这真是既可悲可叹又很耐人寻味的事情!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市井英雄

宋代厚遇士大夫,所以知识分子们常常有些放诞的表现。似这般摆出“奉旨填词”之类姿态的并不止柳永一人,再如侯彭老,以太学生身份上书论政,获罪被贬出京城。临行之时,侯彭老以一阕《踏莎行》与同学作别,那风姿仪态绝不逊于柳永以“奉旨填词”自命,唯一不同的,只是不沾一点消极怨怼的情绪:

十二封章,三千里路。

当年走遍东西府。

时人莫讶出都忙,官家送我归乡去。

三诏出山,一言悟主。

古人料得皆虚语。

太平朝野总多欢,江湖幸有宽闲处。

这首词写得如此意气安闲,所以迅速流传都下,来给侯彭老送行的人越来越多,礼物也越送越重。词句甚至传入禁中,皇帝也因此嘉许侯彭老的逍遥心态,打算赦免他的罪过。赦令虽因种种缘故终于被阻挠下来,但词人由此声名大噪,后来由乡贡直登进士甲科,功名之路竟全不曾为他封锁。柳永若有机缘参照侯彭老的人生,想来一定会将自己的怨气和消极收敛几分吧?

柳永名字考

柳永,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三变”出《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是说君子给人三种感觉:远远看上去很有派头,近距离接触起来却很温和,而他说话又很严厉。“景庄”即“大庄”,意思是“非常庄重”。“景”在古汉语里最主要的意思是“大”,比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行”就是“大路”。显然,柳永一直在与自己的名与字背道而驰。后来柳永生了一场大病,出于吉利的考虑,他改名永,字耆卿。“永”即“永久”,“耆”即“长寿”,柳永希望自己能尽快康复,健康长寿。当死亡迫在眉睫的时候,生存变成了第一要务,原名里所蕴含的道德训诫就让位给生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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