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绝句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7 02:22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绝句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刘禹锡没有到过南京,但他有五首赋咏南京的诗。南京是六朝故都,江东繁华之地。到刘禹锡的时代,这个城市已不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为一个“空城”。有人写了五首关于南京的诗:《金陵五题》,刘禹锡有感于这个废弃了的故都,也和作了五首。这里我选录了两首。

“山围故国”两句是白居易极为赞赏的,认为是“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的佳句。这个故国空城,现在只被山围潮打,不必说出寂寞,已写出了它的寂寞。到了夜晚,城里有些什么?还像当年一样的彻夜热闹,有灯火楼台、清歌妙舞吗?没有了。有的只是当年的明月,还在从女墙上照进城来。诗人说“过女墙来”,这是城里人的语气。夜深了,惟有旧时月色,还像当年一样地照进城来。可知这是一个“空城”。淮水是指秦淮河,不是淮河。

朱雀桥边、乌衣巷口,是以王导、谢安为代表的六朝豪门大族的聚居地点。刘禹锡想象中来到这里一看,只见桥边野草开花,巷口夕阳斜照。当年在王、谢家厅堂前结窝栖宿的燕子,倒也还在,不过它们现在已飞到普通老百姓家里去了。

两首诗都用“旧时”,今昔盛衰的对比就明白了。旧时月色,所照临的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旧时的燕子,当年曾飞入王、谢家的堂前,而现在的燕子则飞入了寻常百姓的屋里。前者是含蓄的对比,后者是正面叙述的对比。

唐人绝句,一般说来,都不难理解。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例如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人人都爱读,人人都以为好,似乎人人都懂得。其实不然,即使是一首二十八字的七言绝句,各人的理解也不会完全一样。现在选讲刘禹锡这两首诗,我打算以《乌衣巷》这首诗来作例子,搜集宋元以来许多人的解说,看看各人的理解有多少差距。

宋人蔡梦弼的《草堂诗话》和蔡正孙的《诗林广记》,都引用了刘斧的小说《青琐摭遗》来说明这首诗的本事:

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皂,引榭至所居,乃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归,复乘云轩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栖梁上,榭以手招之,飞至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其尾曰:“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百回。”来春,燕又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真数合,如今暌远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至来岁,燕竟不至。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禹锡有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

这是一个毫无历史知识的妄人胡诌出来的故事。他把王、谢改为王榭,作为一个人的姓名。又把乌衣说成是乌衣国,而乌衣又是燕子的别名。最后又引了刘禹锡这首诗,仿佛以为刘禹锡这首诗所咏的就是这个故事。幸而这个故事编得太离奇了,稍有历史知识的读者不会受其欺哄,因而它没有给后世留个影响。

世异时殊,人更物换,岂特功名富贵不可见,其高名甲第,百无一存,变为寻常百姓之家。……朱雀桥边之花草如旧时之花草,乌衣巷口之夕阳如旧时之夕阳,惟功臣王、谢之第宅今皆变为寻常百姓之室庐矣。乃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风人遗韵。

这是宋人谢枋得《唐诗绝句注解》中的评语。

此叹金陵之废也。朱雀、乌衣,并佳丽之地,今惟野花夕阳,岂复有王、谢堂乎!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后人以小说荒唐之言解之,便索然无味矣。

这是明人唐汝询《唐诗解》的解释。他以为王、谢住宅依然存在,不过已为寻常百姓所居。燕子虽然还是飞来栖止,但已不是飞入王、谢堂前,而是飞入寻常百姓之家了。“小说荒唐之言”,即指刘斧的《青琐摭遗》。对于这一解释,吴昌祺的《删订唐诗解》批了一句:“此解最是胜叠山(即谢枋得)。”

刘禹锡《绝句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批云:

言王、谢家成民居耳,用笔巧妙,此唐人三昧也。

施补华《岘傭说诗》云:

《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

以上诸家的解释,互有同异。谢解以为王、谢第宅已百无一存,旧时燕子现在只能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唐、沈两家以为王、谢第宅犹在,但已为寻常百姓所居。施氏之意,以为王、谢家已经式微,但还住在这屋子里。燕子虽然仍入此堂,可是此堂已不属于豪门大族,而沦为寻常百姓的住宅了。

一般人读此诗,对这第三、四句,从来不深入分析。总的体会,都以为作者借燕子来反映南京的盛衰。至于诗人笔下的那些燕子,到底是飞来原处呢,还是飞到别的屋子里,也没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谢枋得的讲法,还是一般读者所理解的。自从唐汝询指出了此诗的“托兴玄妙处”,于是许多人若有所悟,觉得这是诗人的曲笔。原来这些燕子,今天飞进去的老百姓的堂屋,仍是从前王、谢家的堂屋。诗句“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能讲作“飞到别处去了”。三百年来,许多人都以为这样说诗,深得作者之意。

但是,近来已有人提出了异议。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施补华之说云:“其说真曲,诗人不如此也。说诗者每曲解诗人之意,举此一例,以概其馀。”又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也说:“这‘王谢堂’与‘寻常百姓家’是二还是一,问题并不大。施说的好处在于较为深曲,毛病也在深曲。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客观现象,每每大于作者的主观思想,所以也无妨留供参考。”

刘、沈两家的意见是相同的。不过刘说得坚决,以为施补华所代表的讲法是曲解了诗人的本意。沈氏说得婉转。她也以为施补华的讲法是曲解,但她又以为作者并无此意,而讲者不妨如此讲。这就是她所谓“好处在较为深曲,毛病也在深曲”。

我把关于这首诗的材料提供在这里,请读者自己思考,应当怎样了解这首诗,怎样评断以上诸家的意见。至于我个人,觉得大家把问题集中在“王谢堂”和“百姓家”,未免找错了重点。应当注意的是“旧时”两字。上句既用“旧时”来形容“王谢堂前燕”,那么“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应当是“现今”的燕子了。诗人想到南京的燕子,在六朝时代,常飞入王、谢家高堂大厦中去做窝,而现在呢,南京的燕子都只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旧时王谢堂前燕”,不能理解为就是今天的燕。旧时和现今,相差五百年,一群燕子,没有如此长的寿命。在诗的艺术方法上,“旧时王谢堂前燕”是虚句,是诗人的想象。“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实句,诗人写当今的现实。如果我们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那么“王谢堂”和“百姓家”的关系就可以获得正确的解释了。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刘禹锡《绝句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补记】

关于《乌衣巷》一诗,续见几种诗选、诗话中的有关评论一并抄示,以作为深入了解此诗作者本意或诗艺的参考。

明瞿佑《归田诗话》:“予为童子时……又在荐桥旧居,春日新燕飞绕檐间,先姑诵刘梦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至今每见红叶与飞燕,辄思之。不但二诗写景咏物之妙,亦先入之言为主也。”

明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有感慨,有风刺,味之自当泪下。”

清黄生《唐诗摘抄》:“本意只言王侯第宅变为百姓人家耳,如此措词遣调,方可言诗,方是唐人之诗。”

清朱之荆《增订唐诗摘抄》:“野草夕阳,满目皆非旧时之胜,堂前则百姓家矣,而燕飞犹是也。借燕为言,妙甚。”

近代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朱雀桥、乌衣巷皆当日画舸雕鞍、花月沉酣之地,桑海几经,剩有野草闲花,与夕阳相妩媚耳。茅檐白屋中,春来燕子,依旧营巢,怜此红襟俊羽,即昔时王、谢堂前杏梁栖宿者,对语呢喃,当亦有华屋山丘之感矣。此作托思苍凉,与《石头城》诗皆脍炙词坛。”

施蛰存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八日

刘禹锡《绝句二首》赏析-唐诗百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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