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豪侠
警句:二十年重过南楼。
宋代不但真的有过小龙女,也真的有过一个名过字改之的人,只是姓刘。若有画家依据文字来画像,刘过与吴城小龙女的形象、气质一定像极了《神雕侠侣》里的杨过和小龙女。
刘过一生偃蹇,功名无路,却始终不失慷慨豪侠之气,在南宋那个萎靡不振的士大夫世界里,他是少数几个真正令人感到有十足男子气概的人。所以时人推举他是“天下奇男子”,所以他即便在落拓中也总能得到女人的青睐,当然,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未必就是好事。
刘过一度行经富沙,好友吴仲平在心仪歌女吴盼儿的家里热情招待了他。酒宴丰盛,歌声妙曼,为了答谢友人的盛情,填一首词赞美女主人总是合乎礼数的。当时谁都不曾想到,就是这一首词,很快便引发了一场血光之灾:
云一窝,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词的开篇自是描绘吴盼儿的美:“云一窝”形容她鬓发如云,“玉一梭”形容她头上的玉簪,她穿着一袭淡雅的罗衫,只是眉头不知为何微微锁着。秋风秋雨的天气,雨水打在帘外的芭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心碎,人将在怎样的心绪里挨过这漫漫长夜呢?
刘过填词,不由得便写出了心中的惆怅,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别人会否产生一点自觉不自觉的误读呢,尤其是在知晓词牌叫作《长相思》的时候。于是,只这一面、一词之缘,吴盼儿便不可自拔地恋上了刘过,而平白招致无妄之灾的吴仲平几乎妒恨得发狂。
在吴仲平的心里,刘过实在是触犯了“朋友妻,不可欺”这一条男人世界里最严肃的道德准绳,如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一般以淫靡小词成功迷惑了好友的情人,这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啊。
于是,吴仲平做了一件任何热血青年在同样情形下都想做却往往不敢去做的事情:挥刀冲向好友,以命相搏。当时的场面一定相当混乱,又或许是吴盼儿甘愿为意中人奋不顾身,总之事情的结果是:刘过躲过一劫,吴盼儿却被旧情人刺伤。
爱情纠葛演变为刑事案件,刘过与吴仲平不得不面对一场司法审判。
负责审理此案的地方长官名叫吴琚,这个名字对于书法爱好者来说绝不陌生。吴琚是南宋第一流的书法名家,其传世作品在今天已经卖出天价。像吴琚这样一个极富艺术气质的人来审理这样一场风月案,眼光自然与平常官吏不同。刘过被无罪开释,原因只在于他为自己所写的一份极雅致的辩词:“韩擒虎在门,顾丽华而难恋;陶朱公有意,与西子以偕来。”
辩词用到两则掌故:韩擒虎是隋朝开国元勋,平灭南陈,生擒陈后主及其最宠爱的美女张丽华;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亡吴国,功成身退,改名陶朱公携西施泛舟五湖。刘过的意思是:自己有韩擒虎、陶朱公一般的英雄志向,并非耽于女色之人,但事已至此,也甘愿和吴盼儿一道扬帆远去。
案子虽然了结,刘过与吴盼儿却最终无法走在一起。我们已无从知晓吴盼儿后来的命运如何,只晓得这一段遭际在刘过的心底刻了一道血痕。后来刘过旧地重游,写有“春风重到凭阑处,肠断妆楼不忍登”的诗句,这道伤口显然久久不曾愈合。
但是,这还不是刘过一生中最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宋人笔记里浓墨重彩地记有他的一段奇遇。
刘过甚爱一位妾室,无奈男人总要追求功名,必须为了赶考而辞家远行。临歧送别,刘过眷恋而不忍行,后来在旅途中填有一阕《天仙子》,每天在旅舍投宿夜饮的时候便令随直小仆歌咏一番:
宿酒醺醺犹自醉,回顾头来三十里。
马儿只管去如飞,骑一会,行一会。
送断杀人山共水。
是则青衫深可喜,不道恩情拼得未。
雪迷前路小桥横,住底是,去底是。
思量我了思量你。
词句尽是口语,不加半点辞藻和典故的修饰。行到建昌,游麻姑山,薄暮独酌,屡屡歌咏此词,在思念中不觉落泪。情节行进至此,我们会以为这是一个一往情深的痴情故事,然而重要的逆转就发生在这一夜里。
二更时分,一名美姝手执拍板径自来到词人面前,说愿唱一曲以佐酒。不待刘过回答,她便唱道:
别酒未斟心先醉,忍听《阳关》辞故里。
扬鞭勒马到皇都,三题尽,当际会。
稳跳龙门三级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不审君侯知得未。
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只此是。
酒满金杯来劝你。
竟然也是一阕《天仙子》,甚至赓和刘过的原韵。刘过听得“稳跳龙门三级水”的句子,想来是预示自己这一回功名得中吧,然而欣喜之余,却始终不晓得“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只此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典故并不生僻,无非是说东汉音乐大师蔡邕听到有人以桐木柴禾生火做饭的声音,那火声甚奇特,他立即从灶台下将那段桐木抢救出来,后来制作成琴,声音绝妙。而琴尾仍留有一截当初烧焦的痕迹,便名此琴为焦尾琴。
焦尾琴的典故为何用在这里?“君背负”又该从何作解?算了吧,夜幕迷蒙里,索性不求甚解,疑真疑幻罢了。
两人就这样成了一夜的露水之欢,直到天明才问名姓。那美姝道:
“我本麻姑仙子之妹,因犯小过而谪居此山,久不得回玉京仙界。恰闻君新词雅丽,勉强趁韵自媒,甘愿从此陪伴君之左右。”
刘过心里该有怎样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啊。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两人便这样结伴而行了。只是一路上毕竟不可太过招摇,美姝只是乘一袭小轿与刘过相望于百步之间。及至进入京城,这才觅了一处偏僻的所在秘密同居起来。
幸而正事并没有因此而耽搁,正如“稳跳龙门三级水”的吉祥预言,刘过顺利中举,授职荆门教授。
离京赴任之路自是一段心情无比舒畅的旅途,然而第二次逆转就发生在这段路上。那是刘过顺路游合车山的时候,有道士熊若水径自找上门来,说了一番奇怪的话:“我擅长符箓,依我观察,与您同行的那位娘子恐怕并非人类,不知道你们是在何处结识的?”
刘过大惊,如实告知了麻姑山发生的一切。那道士说道:“这就是了!今夜你们同床共枕的时候,我会在门外作法,您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便要紧紧抱住同衾之人,切勿令之脱身。”
我们也许会期待刘过坚守他的爱情,但我们也必须体谅刘过,他毕竟不曾如我们一样熟知许仙与白娘子的传奇,更不曾读过《聊斋志异》里那些有情有义的狐女的故事。当夜他完全依照道士的吩咐去做了,然后唤仆人秉烛入室,见到怀中紧紧抱着的再不是那个连日来与自己情投意合、同床共枕的美姝,却是赫然一张古琴,这才顿悟昔日里“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的意思。
刘过将那张古琴紧紧缚住,无论昼与夜,无论眠与食,无一刻不亲自抱持在怀里。待再至麻姑山的时候,辛苦打探这古琴的身世,终于有人告诉他说:“曾经有赵知军携带一张古琴从这里经过,虽然一路上珍爱倍加,却不慎将琴身误触崖壁,以至于破损而无法修补。赵知军将其郑重埋在官厅西偏,你这张琴应该就是赵知军的旧物吧。”
刘过依言寻到赵知军葬琴之地,发掘之下只余一把空匣。刘过便将贴身带了一路的古琴置于匣内,请道众焚香诵经,然后一边哭着,一边连琴带匣投入了火焰,一场奇异而瑰美的恋爱就这样在悲伤中了结。
当然,这故事也许全出于好事者的虚构,但人们之所以宁愿将它编排在刘过身上,而不是辛弃疾或苏轼什么人的身上,是因为刘过确实有这样的气质,或者说有这样的气场,在倜傥不群中带一点超然于现实世界之外的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爱情只是刘过一生中的小小插曲,时人传诵他的词作,多着意于那些慷慨悲歌式的作品。其中最引人共鸣的是一首《唐多令》,因词中有“二十年重过南楼”一句,南宋填词名家周密径改词牌为《南楼令》。
《唐多令》原是个生僻的词牌,在刘过之后,用这个词牌的人便多了起来。
然而今天读这首词,却不易理解它在宋代引起轰动的缘由了: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据词前小序,刘过与友人会聚于武昌黄鹄山上之安远楼(又名南楼),一位黄姓歌女向刘过乞词,刘过即席写的这首《唐多令》,充满无限抚今追昔的伤怀。
二十年前,南楼刚刚落成不久,刘过辞家赴考,途中登临,与友人痛饮狂歌,度过一段极潇洒的岁月,而今年华如逝水,词人依旧功名无着,只落得壮气蒿莱,而时局已是韩侂胄的天下,一场轻率的北伐即将开始。每一位有识之士都能预见国运将在数年中迅速凋败,却任谁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这一悲剧结局如山雨欲来。南楼花满楼,风亦满楼,重游者的心情再不似二十年前豪壮。书剑老于风尘,英雄比美人更易迟暮。
不难想见,同时代的大词人中最能欣赏刘过这等人物的,非辛弃疾莫属。实情确乎如此,辛弃疾帅越之时,派人宴请这位闻名已久的湖海豪士,无奈刘过因杂务耽搁下来,没法立即动身,便仿效辛弃疾的词风填了一阕《沁园春》,请使者带走。这首词填得堪称前无古人,却又将辛弃疾的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辛弃疾越发想见刘过,再派使者携重金往聘,简直硬生生将刘过架了回来。
这一首《沁园春》,是刘过向辛弃疾致歉,并解释自己为何被耽搁了下来:不为旁的,只是白居易、林和靖、苏东坡这三位古人强邀自己迟留宴饮罢了: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
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
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
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
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
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
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开篇便说自己若能赴辛弃疾之邀,与辛府豪杰同饮,当是何等快事,不料自己正在准备车马的时候,白居易、林和靖、苏东坡却劝我多在杭州逗留些时日——这三位古人选得俱妙,白苏二人皆做过杭州长官,林则是后半生尽在西湖孤山不出的隐士。三人挽留的理由出自各自的成名诗句,对话间亦各有活灵活现的神情、态度。最妙的是,这种纵横捭阖的破格写法原是辛弃疾的招牌。
刘过这样的做法其实暗合于今日心理学的技巧:若你想在初次会面中迅速赢得陌生人的好感,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在对方无所察觉间暗暗模仿他的语言和动作特点,他若讲话迟缓,你也不妨讲迟缓些;
他若语速快,你也不妨语速快些。刘过的做法更高明些,使辛弃疾不但找到了被恭维的快感,还会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于是两人的会面成为一场极为愉快的英雄之会,虽然身份和辈分有别,但礼教岂是为他们这样的人杰而设的呢?离别之际,辛弃疾以千缗之资厚赠刘过,嘱他以此作为购置田产的费用。但刘过哪里会有求田问舍的小市民趣味呢,转眼之间便将这份厚礼“呼儿将出换美酒”了。
为了刘过,辛弃疾甚至不惜滥用了一次公权力。
那是辛弃疾帅淮之时,刘过因听说母亲病发,不得不打点起单薄的行囊,向好友辞行。临行前夕,辛弃疾与刘过微服登倡楼妓院,准备最后一次痛饮狂歌,恰逢一名吏员正在那里饮酒作乐。这等人物作威作福惯了,更习惯只看衣裳不看人,竟然命令左右将顶头上司及其贵客逐出楼外。辛弃疾和刘过大笑而归,不觉得恼怒,只觉得滑稽。
但辛弃疾又岂是好相与的?当夜回府之后,立即以公务为由宣召那名吏员,而当然是宣召不来的,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定个罪名了。
当那名吏员得知自己将被籍没家产、流放边疆的时候,才明白那场夜宴的代价实在过于高昂了些。
这个可怜人多方请托,但数十人连番公关的人海攻势只以碰壁收场。幸而他终于想通了问题的关键,于是拿出五千缗巨资为刘过的母亲贺寿。辛弃疾这才松了口,拿出讨价还价的姿态,要他加到十万缗才行。吏员哪敢有半点迟疑,当下筹集了足足十万缗,而辛弃疾这时也已为刘过备好了舟船,叮嘱刘过道:“你可以立即启程了,只是可不要再像平日一般挥金如土啊!”
当然,这劝告终未奏效。刘过若是会打算盘,便也不是刘过了。
世事无两全,一个格局恢宏的人,注定不会精打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