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士”意外成为“皇帝”
公元958年初秋,一场西风吹散了连日的阴霾,被烟雨笼罩的江南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最宜人的天气。蹴鞠场上,身姿俊逸的南唐晋王李景遂猛地一个转身,一脚将球踢进了球门,四周围观的官兵纷纷叫好。晋王脸上露出一丝轻松喜悦的神情。
此时的李景遂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他生性恬淡,对无休止的尔虞我诈和战场杀戮倍感厌倦,多年来,宫廷里暗潮汹涌的夺储之争尤令他疲惫不堪。如今,他主动请辞“太弟”之位,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藩国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了,顿时感到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
“拿水来!”晋王一边挥汗,一边对身边的侍从说。
随身侍从急忙从丫鬟手里接过凉水递给晋王。晋王接过水,一饮而尽。突然,他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身体重重向后倒去,口吐鲜血而亡。
晋王的死,宣告了夺储之争的彻底结束。而杀死晋王的,正是他多年来的宿敌——他的侄子,南唐太子李弘冀。在领兵打仗方面,李弘冀杀伐决断、有勇有谋,且能在危急时刻择良将于瞬息,颇具军事才能。但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南唐太子野心勃勃又极爱猜忌。由于他的父皇偏爱晋王,曾立晋王为“皇太弟”,即使在他竭力争取到太子之位后他的父皇仍摇摆不定,总想起用晋王,为免夜长梦多,他杀心顿起,暗中派人下毒杀害了这位在国内颇具声望、令他惴惴不安的劲敌。
而历史总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给予人的命运无情的嘲弄与打击——就在这场充满血腥的宫廷变故后不到三个月,一心想登上王位的李弘冀也一命呜呼了。
宫廷内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南唐皇帝李璟感到心力交瘁,刚刚尘埃落定的太子之位又面临空缺——那么,谁是最合适的东宫人选呢?
朝中有大臣认为老七李从善具有治国才能,是理想的太子人选,但思来想去,李璟却最终决定立李煜为太子。
这或许是宿命在作祟。
相传李煜天生有一只眼睛重瞳,即有两个瞳孔,这也是李煜字“重光”的缘由;后来,他又长出骈齿——在古代,重瞳和骈齿被视为圣人之象、帝王之相。因为这一原因,李煜曾多次遭到兄长李弘冀的无端猜忌。为了保全自己,他自号“钟隐”,以表明自己志在山水,无意争位。这时的李煜已经在文学上初露才华,他早年写过的两首《渔父词》,风格清丽,可以看作他这一时期的心情写照。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由于李煜长期以来一直不关心政治,对此也未表现出丝毫野心和兴趣,这才让多疑的李弘冀稍稍放心。然而,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吊诡,想得到的人偏得不到,不想得到的人却往往“得来全不费功夫”——南唐其余四个较大的皇子皆因各种原因相继夭折、早逝,如今太子又年纪轻轻突然暴毙,阴差阳错,使得重瞳骈齿的李煜成了长子——这,恐怕很难不令李璟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而选择李煜当太子,其中尤为重要的原因,是李璟对李煜情感上的偏爱。
李璟虽为一国之君,却颇爱文学,在诗词上也有一定的造诣。因为喜爱诗词,他爱屋及乌,格外惜才。冯延巳是五代时颇具才华的词人,那首传世名作《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便出自他手: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因为写得一手好词,冯延巳获得了李璟的欣赏与器重,仅凭借文学才能就当上了宰相。有一次他的弟弟冯延鲁打了败仗,损兵折将数万,李璟也没有深究罪责。
对一个臣子尚且惜才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呢?李璟器重冯延巳,又请冯延巳做六皇子李煜的老师,就已不难看出他对李煜的偏爱了。而李煜也未辜负父亲对他的厚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就已书法、绘画、音律、诗词样样精通。他在诗词上的造诣,从他早年的作品中已可见一斑,比如这首《长相思》: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这是李煜早年的代表作,全词描写了:秋夜雨打芭蕉,一个年轻女子松松挽起如云的头发,插着一支玉簪。她穿着薄薄的丝绸裁成的罗裙,微微蹙眉,思念着心中的人。
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片诗情画意。全词相思愁意甚浓,却不见一个“愁”字,可见李煜在诗文上的功力。然而,这位心思细腻的皇子,却整日将心思花在观察宫廷女子的发饰、衣着、神态与心情上,并没有宏大的抱负与志向。
但这不是伪装,而是李煜的真性情——他是个才华横溢的风流才子,同时继承了父亲精致奢华的生活习性,他崇尚的不是武力征服,而是一种春风暖雨、落絮飞燕的诗意生活。当这种生活无法实现,他便沉醉在宫廷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里,希望借此忘记现实的烦恼,这在他的另一首词《浣溪沙》中描写得淋漓尽致: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金炉里煨着兽形的香炭,宫女们遍着绫罗绸缎、头上满是金钗,钟鼓丝乐在舞池间飞旋,宫廷的歌舞彻夜不休,日高三丈了大家都还兴致勃勃——这是怎样的奢靡放纵!
乱世需要枭雄,虽然李煜怎么看都不是太子的合适人选,但皇帝李璟喜欢他,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对于立李煜为太子一事,大臣钟谟曾提出反对意见,结果被李璟一怒之下贬官、流放到了饶州。
公元961年,李璟驾崩,李煜顺理成章继承王位,成了南唐第三任皇帝——后主。
“锦洞天”里的温柔乡
李煜登基即位时,距离唐朝灭亡才不过半个世纪,藩镇割据、自立为王、恃强凌弱的趋势正愈演愈烈。此前,盘踞北方的后周在世宗柴荣的改革与治理下国力日益强盛,经过多次南下征战,后周逐渐收复失地,并迫使南唐向它割地称臣。那一年是公元958年,当时李璟还在世,此后的南唐虽名义上仍为国家,实际却已是后周的附属国,一国之君也被剥夺了“帝”号,南唐皇帝已非真正的皇帝了。而比这更为严峻的是,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开始了更为紧锣密鼓的兼并之战,他的军队势不可当,没人知道下一个被吞并的将会是谁。
然而,南唐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新国君似乎并不在意这一切。面对南唐已呈现出的衰颓晚景,李煜无心也无力力挽狂澜。他是个善良仁厚的好人,曾到监狱里亲自办案,且常常“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但正如大臣钟谟对他的评价——“德轻志懦”“非人主才”,李煜不具有强势的性格,也缺乏治国强国的雄才大略,再加上他生在帝王之家,多年来目睹了太多骨肉相残与钩心斗角的惨况,且一直无端遭受兄长李弘冀施予的精神高压,时间一久,便逐渐养成了面临压力时一味逃避的消极态度——因此,面临北宋咄咄逼人之势,李煜并不想积极地富国强兵来进行抵抗,他的策略是“量南唐之物力,结北宋之欢心”,然后趁尚能偏安一隅,继续过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一时期,李煜的生活可谓极尽奢华——春天,他命人用百花将整个宫殿布置成“锦洞天”,令嫔妃们在鬓间插上鲜花、扮成仙女饮酒作乐。七夕,他命人用琉璃屏风、红白各色的绫罗及金莲花,将宫殿布置成一座有银河、鹊桥的人间月宫——而他自己,则在四溢的花香、在仙子般的美人的簇拥下、在管弦丝竹的乐声中醉生梦死。
除了奢华,这位多情的国君同时还拥有世上最令人羡慕的爱情。“大周后”娥皇不仅拥有绝世美貌,还能歌善舞,是个精通乐律的才女。宋代大诗人陆游曾如此评价大周后:“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至于采戏弈棋靡不妙绝,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
据说有一次在宫廷宴会上,娥皇举杯邀李煜共舞,李煜对她说:“要我跳舞,除非你能马上为我谱一支新曲。”不料娥皇沉吟片刻,随口吟唱,很快挥笔写就了曾在南唐盛传一时的《邀醉舞破》。此外,据说爱好音律的李煜曾收集残缺乐谱重谱《霓裳羽衣曲》,但总觉得韵味不对,于是娥皇考订旧谱谬误、增删调整,并以琵琶弹奏,使乐声“清越可听”。
娥皇对李煜的性情与创作影响颇深,而李煜对娥皇也十分宠爱,娥皇喜欢香风薰雾,他便为她专设司香宫女,焚香器具均为金玉精制而成,数量达数十件之多。此外,他还为娥皇写下了不少诗词,那首著名的《玉楼春》便是专门为她所写: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月圆之夜,宫廷中大兴歌舞,嫔妃宫女一个个画眉点唇,欢笑着从大门鱼贯而入,在烛光与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媚动人。乐声响起,美貌绝伦的娥皇效仿盛唐美人杨贵妃,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跳起霓裳羽衣舞……想必此刻看着娥皇舞蹈的李煜,觉得自己比拥有“解语花”杨玉环的李隆基还幸福吧?
可惜娥皇才当了短短数年皇后就得了重病。在她生病期间,妹妹“小周后”经常出入宫中,那时的她正值豆蔻年华,已出落得婷婷袅袅,而才华与容貌均不逊于姐姐。很快,“小周后”就与李煜相恋,李煜的一首《菩萨蛮》,写的就是当年背着重病的“大周后”娥皇与“小周后”幽会的情景: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公元965年娥皇病逝后,小周后取代姐姐成了李煜的皇后。李煜常携小周后游览金陵美景,寄情山水与诗词,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然而,此时的南唐却是内忧外患,一面是北宋频频来犯,前线屡屡战败;另一面是国内的臣子纷纷降宋——李煜的内心果真如他看上去那般逍遥自在,享有“世上如侬有几人”的幸福吗?
李煜毕竟是一国之君,虽然缺乏治国才能,但身处其位,怎么可能完全将国事置之不理?但他没有办法,因此只能继续当鸵鸟,表面纵情酒色,内心却充满了难掩的愁苦与寂寞——这从他中期的词作中可见一斑,如那首《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古代有重阳节共赏菊花、共插茱萸的习俗,菊花和茱萸一样,是家人团聚的象征。据说这首《长相思》是李煜因其弟李从善入宋不归而作。“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无尽的秋意中蕴含着淡淡苦涩——连南唐的皇子、自己的亲弟弟都归顺了宋朝,南唐还能有什么指望?他又能有什么指望?
对李煜来说,剩下的日子恐怕是无尽的煎熬与等待。
“多少恨”“多少泪”成就“千古词帝”
公元976年,李煜和小周后一起乘着轿辇,在一支宋军的护送下离开金陵,浩浩荡荡向北而去。坐在轿辇里的李煜不住地叹气,小周后也只是沉默地陪伴在侧,一路缄默不语。
南唐灭亡了,曾经的南唐后主如今成了北宋的“违命侯”,过去的奢华生活如浮云般被风吹散。李煜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当这天真的来临时,他还是难以接受从九五至尊沦为阶下囚。然而,往日他还能寄情山水、借助纵情歌舞与诗酒来寻求解脱,那么此时,他又能如何逃避呢?
他无处可逃!
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是他断送了南唐。他是亡国之君,很可能留下“昏君”的千古骂名,他已失去了皇位,失去了名声,失去了自由,接着还将失去什么?……想到这些,李煜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亡国的沉痛、对现实处境的无奈、对北上后势必屈辱的俘虏生活的担忧,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在他内心汹涌翻腾,令他感到战栗。
北上之后,李煜被软禁起来,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监视。他像笼中的鸟儿,满腔愁绪无处诉说,想出去走走亦成空想,只能通过回忆与诗词来寻求一丝精神的慰藉。
然而,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亡国令李煜感到万分痛苦,但也正是这种切肤的苦痛,扩大了李煜的创作题材,淬炼了他的情感与语言,令他的诗词创作更上一个台阶,成就他在千古词坛“南面王”的地位。
在李煜存世不多的数十首词中,多数佳作都写于亡国之后,虽然多为回忆过往或慨叹现实之作,但极具艺术性与感染力,读来令人唏嘘,比如这首为人们熟知的《望江南·多少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又如《望江南·多少泪》: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寥寥数语就已淋漓尽致地写出李煜身为囚徒时的心绪,且“欲说还休”,传达的情感和意境远远超过了文字本身。
还有他的两首《相见欢》,同样着字不多,却满是一个寂寥的亡国之君不可名状的悲苦与哀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如春花,花开有时落有时,终难避免被风雨摧残的结局——这是花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人生如天上月,又如轮回的四季,阴晴圆缺,春夏秋冬,无常流转。李煜知道他的月圆时分、他人生繁花似锦的春夏已然过去,接下来等待他的,只有冷月清辉下无尽萧瑟寒冷的秋冬了。
而在李煜的所有诗词中,最为人们称道的,莫过于那首《虞美人》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虞美人》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他的绝命词,写于公元978年的七夕,也是李煜的生日。
此时的李煜,已在宋朝当了近三年的俘虏,这三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烛光斧声”事件。谋杀兄弟登上皇位的赵光义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耻之徒,他垂涎小周后的美色已久,一掌握大权,就强行将小周后从李煜身边带走了。
望着小周后频频回头时眼神里流露出的幽怨,李煜的内心痛苦到了极点。他明白他已经一无所有,如果说他还剩下些什么,那就是他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了。可是,面临心爱之人频频被北宋皇帝召幸的奇耻大辱,他这个阶下囚除了悲愤、痛苦,除了“多少泪”“多少恨”,除了借诗词抒怀,还能做什么呢?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这首《乌夜啼》,尤其是“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两句,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李煜内心无限的凄凉与悲怆,以及难以诉说的隐痛与绝望!
又是一年七月初七夜,这一天,李煜与随他一道被俘虏来的后妃们在小楼上吹奏弹唱,希望借薄酒和音乐来排遣心中的苦闷。据说这天在场的,还有奉宋太宗之命前去探视李煜的南唐旧臣徐铉。
见到徐铉,许多故国旧事如在眼前,李煜想起了潘佑,他曾为挽救时局推行变法,变法失败后又有感于国运衰弱,连上八疏,请求让李平当尚书令来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又想起他轻信李平妖言惑众、煽动潘佑犯上的言论,后下令将潘佑、李平逮捕入狱,致使两人自杀的悲痛往事,不禁叹息道:“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然而,一切悔恨都为时已晚。故国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随时光散去,无法回头。触景伤情的李煜心绪难平,在这样的情形下挥笔写就千古绝唱《虞美人》。
徐铉告退后,将软禁中李煜的言行一五一十告诉了宋太宗。太宗闻之大怒,他不想再容忍李煜,便赐鸩酒让他自尽——一代“千古词帝”,这个被曹雪芹评为“古之伤心人”的不幸之人,在历经诗意至极、又失意至极的人生后,就这样在悲凉的秋夜黯然辞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