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读唐宋名家诗,遇到好处,不觉拍案叫绝。与同学朋友们谈起,也常常有人表示同感。我一向以为既然大家都同样地欣赏这首诗,对于这首诗的了解一定也是彼此一样。当时还没有用详细分析的方法来讲解唐宋诗的出版物,有的只是注明典故的选本。编者批注了某一首诗好,我也以为好,就以为编者对这首诗的了解和我契合了。
近年来,在单行选本或期刊上看到许多唐诗的分析讲解,才常常发现许多人对诗的理解和我不一样。尽管对某一首诗,我们双方都以为好,可是好的理由却很不相同。
李冶,字季兰,是开元、天宝至大历年间的一位风流放诞的女道士、女诗人。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选了她六首诗,还有一段评论云:
士有百行,女惟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罕有其伦。尝与诸贤集乌程开元寺,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谓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之佳境也。上仿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馀。不以迟暮,亦一俊妪也。
高仲武在这一段短短的介绍中告诉我们,李季兰的形象性格像个男子,而诗意却很放荡,无所顾忌。接着高仲武记录了她和刘长卿的一次对答,这是一个当时传为雅谑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实质却十分不雅,因此有些刻本的《中兴间气集》中没有这一段。接下去,高仲武摘出了她的一联最著名的诗句,从而给她下了定评。
刘长卿、李季兰这一番对话,恐怕已有些人看不懂,不知为什么“举座大笑”。我只得用来译成一段白话文的《笑林广记》。原来刘长卿生的“阴重之疾”,中医称为“疝气”,俗名“小肠气”。病象是肠子下垂使肾囊胀大。这是中年男子的病,患者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所以吟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饮酒诗二十首》之五)这山气是借作疝气的谐音,意思是问刘的疝气病近来好些没有?刘长卿立刻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来回答:“众鸟欣有託。”(《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之一)这个“託”字借作“托”字,而这个“鸟”字就是黑旋风李逵常用的“鸟”字了。
这个故事反映了唐代诗人的浪漫精神,男女之间谈笑谐谑,毫无顾忌。李季兰的风流放诞,也从这个故事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她的诗现在只存十六首,但是没有一首不是好诗。最为人传诵的就是高仲武摘句的一首:
寄校书七兄
无事乌程县,差池岁月馀。
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讲解这首诗,应当先说明情况。题目所谓“校书七兄”,是作者的兄长,排行第七,官为校书郎。作者耽搁在家乡乌程县(今浙江湖州)已一年多了,遥念她的七兄,因而寄一封信去问候。这位七兄,大约出使在外,因此作者叮嘱他,在行旅之时,不要忘记给她来一封信。
唐代诗人作送别怀人的诗,大多是一开头就用一句说自己,一句说对方;或者用一联说自己,一联说对方。这首诗第一联是作者自述:住在乌程县里,虽然没有什么事,却已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差池,就是参差。《诗经·邶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但唐代人用参差或差池,往往作“几乎”或“差不多”解。后代人不了解唐人用词语的习惯,就把这句改为“蹉跎岁月馀”。从《唐诗品汇》到《唐诗别裁》都已改作“蹉跎”,现在依古本《中兴间气集》改正了。
第二联“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这是问询校书七兄的话。古人藏书之处多种芸草,书页中也往往夹着晒干的芸草,因为芸草能辟蠹鱼。校书郎是在宫中藏书处工作的,故称之为芸阁吏。这三个字就代替了一个“你”字,这一联的意义只是说:“不知道你近来寂寞到怎样?”
第三联果然是特异的佳句。一句说船,一句说车。这船又是使者的船,车也是使者的车。何以见得一定是使者的船?因为“远水浮仙棹”是暗用汉代博望侯张骞奉使乘槎探索河源的故事。至于使者的车,那么“使车”这个词语早见于《左传》,不妨直接用上。但是,为什么要说“寒星伴使车”,而不说“明月伴使车”呢?这里又是暗用了一个关于使者的典故。根据汉人的传说,天上有一种使星,地上皇帝派使者到什么地方去,天上的使星就向那个地方移动。《后汉书·李郃传》记了这样的故事:据说汉和帝分别派遣许多使者到各州县去微服察访,汉中小吏李郃懂得天文,他望见有二座使星在向益州移动,因而他就预知朝廷派使者来了。由于这个典故,后世的文学修词,就把使者称为“星使”。现在,李季兰又把“星使”二字拆开,描写使者的车在地上行进,天上的使星也伴着同行。这一联二句,从文字表面看都是写景,描写校书七兄出使在外乘船坐车的旅况。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二句写得好,不必注出典故,大家都能同意是“五言之佳境”。但对于能知道这一联中所使用的典故的读者,这一联之所以为好,体会就更深一层了。
刘宋时诗人鲍照,旅行过大雷口(在今安徽省望江县),把沿途所见山水风景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妹妹鲍令晖。这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收在《文选》中,题作《登大雷岸与妹书》。李季兰运用这个故事,写了这首诗的结句。文字表面是说:你如果经过大雷岸,不要忘了写几行信给我。但是,读者应当了解,她的校书七兄,并不真的会经过大雷岸。这两句诗,实在只有下句的作用,即希望他有信来。上句的作用,只是表明她和校书七兄的关系是兄妹。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解释此句云:“倘出使而理棹驱车,因得经大雷之泽,幸无忘裁书寄我。”这样讲便把上一句讲死了。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给他纠正,加了一个眉批道:“此借鲍书以见为兄妹,非真过大雷也。”但是吴昌祺另外又加了一个眉批道:“诗极清丽,但不知校书果为其兄否,亦千秋之玷也。”吴昌祺能了解李季兰运用典故的方法,但又怀疑校书七兄未必真是她的兄长,甚至怀疑这位校书七兄是她的情人,因而认为李季兰作此诗是一个永久的污点。这就反映了吴昌祺的道学气。他评论唐诗,在艺术性方面,常常表现得比唐汝询高明,但对于唐诗思想内容的解说,却有不少封建气、道学气乃至迂儒气。他既知道李季兰此诗用大雷岸的典故,目的是为了点明兄妹关系,为什么还要怀疑他们到底是否兄妹呢?李季兰作诗寄情人,何必一定要讳言是兄妹?唐代的女道士、女校书,有点像是日本的艺妓。她们的生活,主要是在筵席上给主客侍酒,歌舞弹唱,以娱嘉宾。有文才的,便也参加诗酒唱和。李季兰那样的风流放诞,也还是公开的,并不下流淫滥。她也有寄情人的诗,如送阎伯钧赴剡县诗,结句也不过说:“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而必须假装是兄妹呢?
李季兰这首诗之所以能获得极高的评价,因为它是一首完整无瑕的标准唐律。论文字,明白易解,雅俗共赏;论音韵,声调格律,毫无缺点;论结构,第一联说自己,第二联说七兄,第三联又说七兄,第四联归结到自己。凡是赠别怀人的诗,唐代诗人通用这种结构,而李季兰这一首可以作为合格的代表。
第三联、第四联的运用典故,更显出李季兰诗才之高。第三联是暗用典故,从文字上看不出其中隐藏着典故。这种例子在唐诗中很多,有许多注释家常常忽视失注。但多读几遍,一般读者还是能了解诗意的。第四联是虚用典故,大雷岸与诗意毫无关系,但如果不用这个地名,则诗题中的一个兄字就没有着落。作者既然虚用,读者就切忌实讲。
近来看到一篇对此诗的分析鉴赏,作者概括此诗内容云:“可知此人其时当在自乌程赴任所沿江而上的途中。”这样说来,第一联也成为校书七兄的事。他沿江而上去赴任所,就与奉使无关,第三联用星使的典故就落空了。作者指定这位校书七兄也要经过大雷岸,并且要他摹仿鲍照,寄一封信给他的妹妹。于是这首诗的结句便坐实了。一首圆活隐秀的好诗,如此赏鉴,所得到的恐怕只有禅家所谓“干矢橛”了。
施蛰存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