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李商隐
唐文宗大中九年(835年),十月二十一日,这天在紫宸殿举行早朝时,金吾大将军韩约奏报左金吾仗院内石榴树上夜降甘露。宰相李训则提议,天降祥瑞于皇宫,是大唐再兴的吉祥之兆,皇帝应亲往礼拜上天,以求国运。于是文宗皇帝来到含元殿暂驻,命宰相、中书、门下省官吏先往观看。众吏看后奏称,不似天降的真正甘露。文宗再命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宦官仇士良、鱼志弘等,率领全体宦官前去察看真实,即刻回报,以定行否。其实,这是文宗与李训、郑注等大臣早已商量好的圈套,目的是引宦官上钩,趁机诛杀之。
仇士良等至左金吾仗院内时,发现韩约惊慌失措,此时一阵风起,仇士良发现帷幔后埋伏兵卒多人,迅速夺路而逃。宦官逃到含元殿之后,胁迫文宗乘轿入内。李训、韩约等人急忙上殿保驾,发生激斗。金吾卫士及御史台兵卒约五百余人上前奋击,杀死宦官数十人。但宦官将李训打伤在地,抬着文宗逃入宣政门,将门紧闭,朝臣惊散。宦官挟持皇帝成功,随即派兵诛杀大臣,先后杀害近两千人,李训、郑注、王涯等大臣先后被杀,有的还被灭族。这就是晚唐著名的“甘露之变”。
事变发生之后,许多正直的朝廷大臣遭到杀害,朝廷为之一空,人人自危,道路以目,此时却有一位诗人,用自己的诗歌直接反映甘露之变的经过,表达自己的义愤。在万马齐喑的当时,这些诗是唯一反映事变的一批作品。这个诗人就是李商隐。
因为超越 所以孤独
李商隐(约812或813—约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河南沁阳人。李商隐曾多次宣称自己是皇室之后,也有学者考证认为此说属实,但是和李贺一样,即便是贵胄之家,但是到诗人这一辈,家道早已不如以前了。李商隐的高祖李涉最高的官职不过是个县令,曾祖李叔恒只做过县尉,祖父也做过邢州录事参军,父亲李嗣曾为殿中侍御史。
李商隐九岁左右,父亲去世,家境窘迫,作为长子的李商隐支撑起了整个家庭,少年时期,就替别人抄书以补贴家用。李商隐在故乡遇到了一位同族的叔父,这位叔父上过太学,但是没有做官,终生隐居。据诗人回忆,叔父在经学、小学、古文、书法等方面均有造诣,李商隐跟着叔父学习,十六岁时就写出了《才论》《圣论》两篇文章。因此,他引起了当时任天平军节度使的令狐楚的注意。
令狐楚是骈文专家,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他把李商隐收到门下,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绹成为同学,教他们骈文写作技巧,还资助李商隐的家庭。在令狐楚的教授下,李商隐很快青出于蓝,成为骈文高手。范文澜先生就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对李商隐的骈体文评价很高,他认为只要李商隐的《樊南文集》存留,唐代的骈体文就算全部遗失也不可惜。
李商隐在二十一岁、二十二岁和二十四岁曾三次应举,但是都没有考中进士。开成二年(837年),李商隐再次应举。当时的主考是高锴,是令狐楚的好朋友。令狐楚向高锴极力推荐了李商隐,于是李商隐终于得中进士,这一年,他二十六岁。而就在这一年年底,令狐楚去世了。
开成三年春,李商隐应博学鸿词科考试,初试已经通过,但是送中书省复审时,他的名字却被一位“中书长者”抹去了。这是诗人在仕途上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但是此时的李商隐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李商隐落选后不久,来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手下当幕僚,王茂元喜爱李商隐才华,将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他,而这场婚姻,竟让李商隐付出了一生仕途困顿的代价。从宪宗朝开始,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领袖的“牛党”同以李德裕为领袖的“李党”在数十年中互相攻讦,争斗不休,有不共戴天之势。这种朋党之争已经不以国家朝廷利益为准则,而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赞成,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就反对”,成为晚唐政治的一大矛盾。
李商隐最初的恩师令狐楚属于“牛党”,在其帮助下,李商隐步入政坛。令狐楚去世之后,李商隐受到王茂元的赏识并娶了他的女儿,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成员,于是李商隐因为这段婚姻而在政坛上处于极度尴尬的地位:“李党”认为他是“牛党”中人,而“牛党”又认为李商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诗人两边不讨好。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不仅仕途不顺利,甚至还被很多人视为“忘恩负义”的“无行文人”。但是没有人明白,诗人真正的立场是正义,而不是政治,会昌年间,李党当政,李商隐并没有去因缘攀附;大中年间,李党迭贬,李商隐却对其表示明显的同情。这颇有点类似于苏轼的命运: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他提出反对意见;当王安石罢相,人人争着落井下石的时候,苏轼却站出来为王安石说好话,因此不论是王安石当政还是司马光掌权,倒霉的都只能是苏轼。
个中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诗人与政客的不同在于:诗人是用心灵思考,而政客是用心机思考;诗人最高的维度是善和美,而政客终极的目标是利益。诗人的眼光应该是超越于政客的厚黑学之上的,可是,这种超越,其代价往往是孤独。
李商隐一生仕途都十分坎坷,无论是“牛党”得势还是“李党”上台,诗人都没有升迁的希望。李商隐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派官员幕府中任职,既无名分,更不稳定。
大中十年(856年),四十五岁的诗人追随盐铁转运使柳仲郢,担任盐铁推官。两年之后,柳仲郢被调任兵部尚书,李商隐就失去了工作。他回到了家乡,不久病故,时年四十七岁。
李商隐曾写过一首著名的《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超越之后是什么?也许是永恒;永恒之后是什么?肯定是孤独。当一个人想遗世独立的时候,“遗”其实是双向的——遗弃世人的同时,也被世人遗弃。嫦娥偷取了后羿的不死之药飞升月宫,她终于获得了企盼已久的永恒,可是,她没有想到,当永恒成为常态时,自己要面对的,就是永恒的孤独。诗中的嫦娥,何尝不是诗人的化身?一个渴望超越尘世的灵魂,一个无法摆脱彻骨孤独的灵魂,唯一让人略感安慰的是,这也是一个永恒的灵魂。
唯有一无 于是所有
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
——屈原《少司命》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上古的时候,诗歌都是没有题目的,《诗经》中的诗歌就是如此,后人为了便于区分,于是将其前一个词作为标题,如《关雎》《氓》《静女》等等。当然,这时候的诗歌没有题目是文学发展水平相对较低所致,因此,第一个给诗歌起题目的人一定就是天才了。反之,当所有的诗歌都有了名字的时候,却不给自己的诗歌起名,这人一定也是天才。李商隐就是这样的天才,因为他就是无题诗的发明者。
李商隐的无题诗共有二十多首,也有专家指出,如《锦瑟》等诗以首句第一个词为题,应该也归入无题诗之列,这样算来,李商隐的无题诗就有数十首了。
忧郁而哀伤的诗人,大概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和心血都灌注进了这些无题的诗章当中了吧,不然,为什么几乎每首无题诗,都如一个上了锁的珠宝盒,当盒盖微微打开时,我们就能够从缝隙里看见透出来的或清冷、或温暖的微光,但是,那盒子却始终无法完全打开,于是,我们只好从这偶尔透出来的微光里,去感受这无题的情愫,无题的绮丽:“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有人说,李商隐的无题诗大多寄托了诗人的身世之叹,也许由于这个原因,这些诗歌大都显得那么清冷甚至凄凉,而在这清冷凄凉之中,大概也就是这首“昨夜星辰昨夜风”还些许有些温暖甚至温馨吧。
用什么题目才能诉尽在熙熙攘攘觥筹交错中看到那双眼睛时心里的悸动?用什么语言才能表达一夜相值、旋成间隔的起伏的感伤?喧闹的夜宴,兴致勃勃的人们,在这无所不有的色彩和喧嚣中,真正的主角只是那眼角掠过的一丝微笑的暗示,指尖轻灵的动作中传达出的只有两个人能懂得的语言。宴会的色彩温暖而绚烂,但是,除了那个柔美的身影有着温度以外,其余的都是灰色的。宴会的觥筹交错喧哗嬉闹都是背景,衬托着前台那襟袖间的宁静与安详,于是,所有的所有都淡化成背后的帷幕,诗人的眼中,只有那淡淡的微笑的脸,那笑容用灵犀一点的默契,把诗人和她微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用什么语言,才能说尽那深深的思念?用什么修辞,才能穷尽这无尽的等待?又用什么话语,才能诉说当眼光与她相碰撞时心里的悸动期待,以及从他眸子里读出的呼应?任何语言在这无限的丰富面前都捉襟见肘,任何修辞在这宁静默契的美面前都黯然失色,也许正因为如此,诗人干脆不给诗起名字了吧,因为无题,所以避免了捉襟见肘黯然失色的危险。
诗无题,正像是维纳斯的断臂一样,我们无法为它加上任何一个题目,因为任何方向的限制都是对诗歌本身可能存在的无限意蕴的戕害,更重要的是,这样深埋于心,只有两个人能心领神会的秘密,其妙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此,无题之无,却是用一无包纳了所有。
在李商隐之后一千年,欧洲浪漫乐派的音乐家们掀起了一场无标题音乐运动,德彪西甚至说:“我鄙视那种要为音乐赋予意义的人。”里姆斯基·柯萨柯夫在自己的《天方夜谭》再版的时候,去掉了原稿中的所有小标题,因为他觉得,只有不受标题的暗示,用自己的心欣赏到的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得鱼忘筌,得意忘言,欧洲的音乐家与中国唐朝的诗人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形成了绝妙的呼应。其实,音乐就是一种诗,正如诗也是一种音乐,因为它们都是需要用心灵和情感去领悟品味的艺术。而高明的艺术家,总是给读者的心留出足够的空白,足够的空间,艺术家只是为我们搭建一个或辉煌或素雅,或激昂或悲哀的舞台,让我们的心在这舞台上翩翩起舞。每个人的舞姿各不一样,于是,艺术就有了无限的面目,无限的可能,唯有这样的艺术,才能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阻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域,在不同的人群心中激起属于自己的回声。于是,诗歌不死,音乐不死,艺术不死。
谁能抓住伤感的风?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最有名的是他的无题诗,这首诗以前两个字为题,其实也相当于是无题了。诗中使用了四个典故,但是当我们把典故一一查清之后,却又感觉仍然没有“读懂”此诗。
李商隐被人称作是唐代的“朦胧诗人”,而这首诗历来也是注释不一、莫衷一是的。何焯和朱彝尊说此诗是悼亡诗;《李义山诗集辑评》说“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汪师韩说此诗是感慨自己壮志未酬之作,张采田亦赞成此说。各家各言其理,但却都无法说服对方。
但是,诗果真是用来懂的吗?
梁启超先生在其《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中说:
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
这段话也许可以作为理解,不,应该说感悟《锦瑟》的一把钥匙吧。诗是语言的精灵,精灵本来就是无法琢磨的,有时候,我们费尽心机,以为抓住了她的秀发,或者羽翼,或者衣襟,而当我们打开手掌的时候,却发现我们抓住的,不过是她身后的一缕微风。
谁能抓住那阵风,无影无形的风?如歧路亡羊,每条路都有无数岔路,每个岔路又通向不同的岔路,当我们以为锦瑟是乐器的时候,那阵风却说,那是半生的沧桑,当我们以为庄生化蝶无非物我两忘时,那阵风却送来望帝所化杜鹃的啼叫——不如归去!沧海月明,却不是明月共潮生的壮阔浩渺,鲛人垂泪,泪化为珠,为何潸然?为谁垂泪?蓝田的山坡,阳光灿烂,是谁伫立在那烟雾背后?瑟音铿锵而凄凉,那锦瑟一般的期待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往事到底如烟还是不如烟?一千个哈姆雷特站在诗歌的对面,默然无语,但似乎又有千言万语,于是,一切归于惘然。
诗歌真正的魅力,也许就在于它没有确切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诗无达诂”。也正因为它没有唯一的解释,所以就拥有了无数可能的解释,每一个解释,都可以深达读者的灵魂深处,而任何一种解释,都无法成为诗歌最后的定论。于是,一首诗,便具有了无数首诗可能抵达的境界,拥有了远远超越诗歌字数限制的空间,诗歌在这时候就不再属于诗人,而成了读者的私有财产,谁也无法夺去。
唐诗向来是名句多于名篇的,但是,这首诗却是一个例外:将诗歌拆分开来,似乎什么都不是,组合在一起,也无法让人弄清究竟,但是,那种在字里行间流淌出来的忧伤和怅惘,却透过墨写的字,深抵读者的心灵。
记得有一个笑话,说一帮愚人得到了一块美玉,但是却无法分配,于是愚人们干脆把玉砸成几份均分,可是这样一来,原来价值连城的美玉,就一钱不值了。也许,这首《锦瑟》也是如此,它就是一块无法分割的美玉,用它整体的温润和剔透,加上难以琢磨,无法言传的神秘,成为一千多年来人们竞相猜测的谜吧。
那么,对这首诗,我们似乎不应该抱着探究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寻找它的“意义”,而是应该回到诗歌的本原,不是用头脑,而是用心灵去吟哦这曼妙的诗句,感受这无法与外人道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