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子夜吴歌》两首赏析-唐诗白话
子夜吴歌·秋歌
李白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子夜吴歌·秋歌
李白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这是《子夜吴歌》四首中的第三首和第四首。子夜歌原是南朝吴声歌曲的一种,一般形式总是五言四句,李白这四首诗全是五言六句,并未采用吴歌的传统形式,只是袭用了乐府古题,表示这四首诗都是女子的哀歌而已。
从形式论,这四首诗还属于律诗,不过是三韵律诗,而不是四韵律诗。也有人称之为“半律诗”,因为律诗的主体是中间两联,如果只有一联,岂非适得一半?李白这四首诗中,只有第一首第三、四句“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是对偶句法,更可以看得出“半律”的意义。其馀三首中,并无对偶,但因为纯是律诗的音调,所以他们也还是律诗,而不是五言古诗。唐律中原有全篇不用对偶的,例如孟浩然的“挂席东南望”及“水国无边际”二诗及李白自己的《夜泊牛渚》皆是。
“长安一片月”这一首是写许多军士妻子的苦痛。丈夫远戍玉门关,她们的怀念之情,非秋风所能吹尽,惟有盼望到胡虏既平,丈夫罢征归来,此情才能消释。人民憎恨统治阶级穷兵黩武的情绪,因而就从这首诗中反映出来了。
唐仲言解释这首诗说:“言捣衣寄边,而风吹不尽者,思念玉关之情也,安得征夫之稍息乎?不恨黩武而言未平,深得风人之旨。”这个解释,我以为还可以商榷。唐氏从温柔敦厚的诗教观点出发,所以说作者“不恨黩武而言未平”,是作者的“风人之旨”,我以为这正是作者的艺术手法,言“未平”以反映其恨黩武之意,比正面指斥统治阶级的黩武更耐人寻味。作者并非“不恨黩武”,恰恰是深刻地痛恨着黩武。
人们向来总把这首诗的前四句一气念下去,然后再接念后二句。甚至还有人以为前四句已是一首完整的诗篇,后二句反而是多馀的。例如吴绥眉评唐解云:“结二句似乎可去,得解而其妙乃出。”这就坦白地说出他原以为后二句可删,只因为唐仲言标举“风人之旨”,才体会出作者之“妙”。殊不知这首诗的主题全在后二句,岂可认作馀文?从思想过程来说,此诗第一二句只是起兴。作者把地点安排在长安。为什么定要在长安?因为长安是首都,在首都城中还有千万家妇女在捣衣寄边,则州县乡村中征抽出去的兵士可见更多了。妇女夜间捣衣,何以一定是“寄边”?这是当时很平常的妇女生活现实,杜甫也有一首“捣衣”诗:“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李白所听到的就是这种“空外音”,所以他立刻便联想到戍卒和战争。
但是这种声音是秋风传达过来给他听到的。秋风一起,则万木凋零,一切全归肃杀。可是这许多捣衣声中传达出来的怀念玉关之情,却绝非秋风所能吹尽,于是诗人联系到秋风,写下了这第三、四两句。这两句的艺术结构是承上启下,既不能与上二句割断,亦不能与下二句分离。因此,凡读到第四句而停顿下来的,都是习惯于“四句一绝”的规例,而不知此等六句律诗原是一气呵成的作品,中间停顿不得。
第五、六两句,作者的表现方法也是很深刻的。他如果说:“若要吹尽这些玉关情,除非荡平胡虏,使兵士回家来。”这样,就只是表达了人民的愿望,而没有表达人民憎恨战争的情绪。所以诗人一定要说“何日平胡虏”,才见得这战争是年深日久的灾难,而使人民反统治阶级的意识跃然于纸上了。
第四首“明朝驿使发”,主题明显,不烦诠释。曰“明朝”,曰“一夜”,可见此事何等急迫!然而征袍制成后,却不知要“几日”才能到达临洮,可见这兵士的妻子虽然知道这是“远道”,却不明白到底有多远。正因为如此,才描写出了临洮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思念体贴之情既如此之急迫,偏偏道远路长,不能立刻就把寒衣寄到丈夫手中,那得不急坏了人?我想作者也就是要从这一段殷勤迫切的感情中烘托出人民厌恨征戍之意吧。这一首诗,应该以第一、二、五、六句联为一体,三、四两句只是渲染“一夜絮征袍”的艰苦。抽针尚且嫌冷,拿剪刀当然更禁受不了,然而她必须在“一夜”之间从事“裁缝”,岂不是艰苦至极?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