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赏析-唐诗白话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这一首诗向来为评论家所乐道,常常被比之于崔颢的黄鹤楼诗。相传李白登黄鹤楼,想题一首诗,忽见崔颢所作,自觉无法胜过,遂搁笔不作。至金陵,乃题凤凰台,成此诗。严羽以为崔颢《登黄鹤楼》诗是唐人七律第一首,刘后村以为李白此诗可为崔颢敌手,但后人还不很赞同,例如金圣叹、吴绥眉都认为此诗远不及《登黄鹤楼》。由于这一段关系,所以我们最好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
崔诗开头四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一意境,在李白笔下却只用:“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句就说尽了。我以为这是李白胜过崔颢的地方,但金圣叹却说:
人传此诗是拟黄鹤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盖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今先生岂欲避其形迹,乃将去空缩入一句,既是两句缩入一句,势必句上别添闲句,因而起云“凤凰台上凤凰游”,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
又吴绥眉也跟着说:“起句失利,岂能比肩黄鹤?”可知金、吴两家都认为李白此诗发句疲软,故不如崔作之有气势。其实他们是以两句比两句,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知崔作第三、四句的意思,在李作已经概括在第一、二句中;而李作第三、四句则已转深一层,从历史的陈迹上去寄托感慨了。方虚谷曰:“此诗以凤凰台为名,而咏凤凰台不过起语两句,已尽之矣。”此说很有卓见,可惜他不与崔颢的四句作比,以见李白的艺术概括能力,仅仅说是以两句咏尽凤凰台,然则底下六句难道不是咏凤凰台吗?
崔诗一起四句,一首律诗用去了一半,故馀意便不免局促,只好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两句过度到下文的感慨。李诗则平列四句,上两句言吴晋故国的人物已归黄土,下两句则言眼前风景,依然是三山二水,这一对照,抚今悼古之情,自然流露,而且也恰好阐发了发端二句的意境。
最后两句,二诗同以感慨作结,且同押“愁”字。崔颢是对“江上烟波”而愁念“乡关何处”,李白所愁者是为了“浮云蔽日”以致“长安不见”。崔颢所耽心的是一身一己的归宿,李白所耽心的是小人道长,贤者不得其位。可见崔颢登高望远之际,情绪远不如李白之积极也。再说这两句与上文的联系,也是崔不如李。试问“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与“乡关何处是”有何交代?唐仲言解释道:“汉阳之树,遍于晴川,鹦鹉之洲,尽为芳草;古人于此作赋者亦安在耶?怅望之极,因思乡关,而江上之烟波,空使我触目而生愁也。”奇怪得很,正在怀古,忽然想起家乡,这一思想过程,很不自然,岂非显然是解释得非常别扭?不是唐仲言解释得别扭,实在是作者做得别扭。也不是作者做得别扭,而是作者的思想在此处本来是很别扭也。试看李白诗:三山二水这两句既承上,又启下,作用何等微妙。如果解作眼前风景依然,这是承上的讲法;也如果解作山被云遮(青天即云的意思),水为洲分,那就是启下的讲法。从此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浮云蔽日,更引起“长安不见”之“愁”,思想过程,岂非表达得很合逻辑,而上下句的联系,也显得很密切了。萧士赟注曰:“此诗因怀古而动怀君之思乎?抑亦自伤谗废,望帝乡而不见,乃触境而生愁乎?太白之志,亦可哀也。”这解释也完全中肯,因怀古而动怀君之思,“三山”、“二水”两句实在是很重要的关键。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李白此诗,从思想内容、句法章法来看,它是胜过崔颢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作的痕迹,也无可讳言,因而我们只能评之为青出于蓝。方虚谷论这两首诗的“格律气势,未易甲乙”。刘后村以李诗为崔诗之敌手,都不失为持平之论,金圣叹、吴绥眉不从全诗看,只拈取一句以定高下,未免诞妄。
施蛰存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