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山寺
贾岛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水,走月逆行云。
绝顶人来少,松高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尝闻。
首句出山,次句出寺。不写宿,而言星言月,则宿自明矣。山,不须多写,着一寒字,其色自青,而耸字得神。山高,笔亦挺拔。
精庐,寺宇之别称。曰精舍,曰精蓝,诗中常见。然而,寺宇何以曰分?盖佛寺所供,皆为世尊之化身,一而分为千亿,无所不在,是故其所驻精庐,亦千亿之分身而已。
首句易晓,颔联始见奇笔。
星本不动,影落水中,水流而反似星流。流,随水而逝,非夜空之倏然一闪即逝之流星也。最奇者,诗人以为水尚有密厚与疏薄之分,——此能透映星流之水,乃疏水也!其意若曰:若是水厚而密,则难透莹光。诗人所以异于常人之感觉者,正在于此。
月本不移,而片云来遮,云行而反似月走。月而能“走”,其走也更似逆云而退行。此走此逆,皆察物之细,构想之奇。此种景象,常人尚能见之,见之而未必能言之——言之必繁词剖解,动辄千言,而诗人以五字尽之。岂不为奇?岂不为至奇?
贾阆仙素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闻名诗国。试以相比,则此之苦吟奇句,自是远过于“推敲”佳话。
山寺,本来香火不盛,境界寂寥,况复寺居峰顶,是以攀比更稀。鹤是仙禽,青霄遐举,不与鸡鹜为伍,本即离尘脱俗;益以古刹高松,巢在其上,倍显其不群——不群者,非谓落落寡合,直是了无俗气也。
此一联,不属吟苦求奇之类,盖诗人自有高洁超群之致,随手流露于字里行间。故虽如贾阆仙者,若处处以奇求之,亦失阆仙远矣。
结联以老僧衬托山寺之地僻境清,远离人世。此僧年已八旬,两足似未尝走向山下,问以尘间俗事,浑然不省。夫如是,方见众岫之寒,松巢之高,鹤之不群,僧之混沌,契合为一体,而诗人之笔意,至此方见完足。
山也,寺也,星也,月也,松也,鹤也,禽也,僧也,统统非下方世界所有,来此一宿,不觉烦襟涤尽,而皈依之心暗生。笔能写境,亦能造境;写境是现象,造境是质素。所谓笔端造化,画能之,诗更能之,画之象有限,而诗之境无穷。凡大诗人,皆造境圣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