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例外-高适
中国的诗人,其命运似乎总是跟“仕途坎坷”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的,初唐四杰个个官卑职小自不待说,诗仙李白梦想出将入相,但是却被赐金还乡,诗圣杜甫一生贫寒,晚年漂泊异乡。很多诗人的人生历程也就是一部贬谪史,如苏轼秦观等等。但是,在唐代历史上,却有唯一的一个例外:他以诗人身份,登上高位,最后被封侯。这个人就是高适。
仕途顺利的诗人
高适(约702—765年),字达夫,一字仲午,沧州人。高适的父亲曾任韶州(现广东韶关市)长史,高适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一直旅居在广东,后来父亲死在任上,高适无依无靠,只有靠亲友接济为生。《唐才子传》说他“少性拓落,不拘小节”,成天跟赌徒们混在一起,他的《邯郸少年行》,就是对当时生活的真实反映:“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如云屯……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高适爱交游,有游侠之风,并以建功立业自期,对自己的才能充满自信:“公侯皆我辈,动用在谋略。”那时他才名已经在外,为了求进身之路,高适早年曾经游历长安,后到过蓟门、卢龙一带,但都没有成功。直到天宝八载(749年),经睢阳太守张九皋推荐,他参加了一次临时性的有道科考试中举,被授予封丘尉,这时候,诗人已经将近五十岁了。
县尉这种小官对于高适来说,与他的宏图大志相差实在太远了,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官职鱼肉百姓的本质与诗人清水一般的善良实在相去甚远。高适在《封丘作》诗中痛苦地写道,原来以为小地方没有什么大事,可是衙门里面什么事情都有严格的约束,让人难受。“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而眼中见到的小吏对上官的百般逢迎和对百姓残酷的欺压,更是让这燕赵侠士感到愤懑:“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当他回家向家人说起自己的痛苦时,竟然连家人也不能理解他,“悲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应如此”。于是,诗人只想远离这黑暗的官场,归隐田园了。“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于是,高适辞官,又一次来到长安,次年入陇右,担任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掌书记。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路南下,朝廷派高仙芝、封长清平叛,均被叛军打败,两人被杀。叛军直逼长安,玄宗任命哥舒翰守潼关,但是又派宦官李大宜做监军。李大宜不懂军事,竟然强迫哥舒翰放弃天险与叛军作战,结果大败,哥舒翰投降。唐玄宗被迫逃往四川。高适从骆谷奔赴河池郡,见到玄宗,上书说:“哥舒翰忠义为国,但是年老体弱,难以胜任。而监军李大宜整天饮酒歌舞,不恤军务。盛夏时节,将士们连糙米饭都吃不饱,怎么能够不败?”(《旧唐书》本传)玄宗赞赏高适敢于直言,任命他为侍御史,不久又升为谏议大夫。身为高官,高适仍然是“负气敢言”,因此“权幸惮之”。
肃宗即位之后,永王李璘占据扬州,阴谋叛乱。在此之前,玄宗准许诸侯王各自镇守一方以抵御叛军,高适当时就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未被采纳。直到此时玄宗才明白高适的意见是正确的。于是肃宗委任高适为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淮南节度使,顺利平定了叛乱。高适的迅速崛起引起了宦官李辅国的嫉妒,也引起了其他权臣的不满,于是被贬为四川彭州刺史,后改剑南西川节度使。肃宗去世,代宗即位,高适被征还朝,任散骑常侍,加银青光禄大夫,进渤海县侯。
永泰元年(765年),高适去世,被追授礼部尚书,谥号“忠”。
《旧唐书·高适传》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的确,以诗人之身而登庙堂之高,高适不仅是唐代诗人中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在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也许,这是上苍对诗人的眷顾,也是对我们的眷顾,让我们在看到了太多诗人的坎坷之后,还有高适可以安慰我们,让我们觉得,诗人的美丽,是有回报的。
四海之内皆兄弟
别 董 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有专家考证,董大是当时一个著名的乐师,但是其生平已经不可考了。唐代送别诗很多,其中,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元二使安西》和这首《别董大》都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佳作。《别董大》格调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相似,王勃高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而高适更是满怀豪情地勉励朋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后人评价,这句诗比王勃的诗更有豪杰气概,也许,这是与诗人自身的性格和经历密不可分的,因为,这话与其说是对朋友的安慰,还不如说是诗人内心的写照。
高适为人侠义,好结交。早年过着“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别韦参军》)的放浪生活。游历长安卢龙之后,曾在宋中居住,与李白杜甫结交。《唐才子传》说:他们“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三人分别之后,也经常有诗歌唱和,互通友情。
三人别后,各奔东西,高适平定永王叛乱之后,因为李辅国进谗言,而被贬到四川彭州担任刺史,正好此时,杜甫也流落到了成都。贫寒的杜甫经常面临断炊的绝境,乃至于儿子都不顾父子之礼,冲着诗人大喊大叫要吃饭,(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杜甫无奈地给高适写信:“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高适知道之后,从百里之外背米来接济他。杜甫诗中又写道:“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从那时起,一直到高适离职,严武代替高适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并继续照顾杜甫,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杜甫一生中最安稳的一段了。
肃宗上元二年(761年)的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高适写诗寄杜甫说:“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当时杜甫未及作答。后来杜甫离开四川,整理文稿时重读高适的诗,那时高适已经去世了。杜甫睹物思人,于是写诗寄托哀思:“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其中对故人的思念,感人肺腑。自此,高适杜甫人日唱和的故事便成为佳话。至今,每年人日这一天,成都杜甫草堂都要举行活动,纪念这两位诗人的友谊。
而另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高适的好友,诗仙李白,在他们分别之后,其境遇不仅是艰难,甚至是危险了。
李白跟高适、杜甫会面时,正好是他被唐玄宗赐金还乡的时候,其实,他的仕途已经结束了。但是志向远大为人自负的李白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会这样沉沦下去。天宝十五年(756年),太子李亨于甘肃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尊称玄宗为太上皇。李亨擅自即位激起了诸王的不满,永王李璘在江陵起兵,打算自立。当时李白正在庐山隐居,于是李璘想将这位誉满天下的名士罗致旗下,以壮声威,于是派心腹谋士韦子春三次上山,以平定安史之乱、复兴大业的名义,聘请李白参加他的幕府。李白应聘下庐山,入永王军为幕僚,夫人宗氏竭力劝阻,李白不听。
当时高适正担任江陵长史,如果说李白此时体现的是对政治的完全无知的话,高适却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政治敏感。他一眼看出永王有对抗肃宗之意,于是借口有病,偷偷离开江陵,投奔肃宗,详细介绍了江东形势,说明永王必败之状。肃宗任命高适为节度使,与来瑱、韦陟共同率兵平定永王之乱。
野心勃勃的李璘兵败被杀,而曾被李璘奉为座上宾的李白也因“附逆”而下狱,命在旦夕。知道友人身处危难之后,高适极力营救,加之名臣郭子仪更是以身家性命为李白担保,终于使诗仙免除一死,而被判流放夜郎。在李白流放的路上,高适和郭子仪还在为李白求情,终于使皇帝下诏赦免了李白。此时李白正好走到白帝城,得知消息之后,兴奋地写下了名作《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高适的诗名不如李白、杜甫,但是,他却在杜甫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李白最危险的时候尽力相救,两位伟大的诗人,有他这样的朋友,是一种幸运。这也是唐诗的幸运,因为唐诗的历史,也因为高适真诚的友情,得以走到一个更高的高峰。
用悲悯来俯瞰战场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孙子兵法·军形篇》
唐代的边塞诗人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没有到过边塞的诗人,如李昂、崔国辅。一种是曾经游历过边塞的,如崔颢。最后一种就是曾在边塞居住和任职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高适可算是真正的边塞诗人。
据说高适五十岁才开始学写诗,但是很快就名动海内,每作一首,人们争相传唱,这除了与他早年漫游天涯广交诗友有关之外,也与他三次出塞,多次“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蓟中作》)对边塞生活有着大量直观的感受,搜集了大量材料有关。因此,高适也是唐代最著名的边塞诗人。
《河岳英灵集》说高适的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带经堂诗话》也说高适诗歌“悲壮而厚”,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更是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由此可见,高适边塞诗的最大特点就是风格豪迈,情调悲壮,而最能体现他这一特点的,无疑是他的《燕歌行》了。
燕歌行 并序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本是古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描写的多是思妇对征人的怀念之情。高适则旧瓶装新酒,将原题内容进行了大胆的开拓。全诗共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八句写出师:边境告急,战士奉命出征。血性男儿本性渴望建功立业,盼着早点上沙场把自己变成英雄,战争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游戏结束后的奖励就是封侯拜相。就连皇帝也格外礼遇,赐以颜色,于是战士们更是自信满满,跃跃欲试。看到这几句,我不由得想起《野战排》《生于七月四日》等影片中,美国政府征兵时的情节了。在国家利益和意识形态是最基本的布景,笔挺的制服、夺目的勋章、闪亮的金属纽扣以及使人血脉贲张的口号是最常见的道具。将年轻的生命送上战场当炮灰的阴谋,演变成了一幕激昂雄浑的话剧,在瓦格纳器宇轩昂的《女武神》的伴奏下,血腥和屠戮被罩上了华贵的光环,于是,在这光环指引下,一批批的血性男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屠杀和被屠杀的修罗场。待到战士们到达战场之后,才知道战争绝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千里沙漠军使急传书信,单于练兵火光映天,大战在即,死亡张开黑色的翅膀,飞翔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第二部分八句写战争的具体经过:“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屈原《国殇》)这是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敌人的攻击如暴风骤雨,孤城被围困,士兵战死过半。在尸体和鲜血面前,被诗意化和崇高化的战争终于撕下了罗曼蒂克的面纱,露出了一直被掩藏的真相。而更黑暗的真相是,战士的鲜血和尸骸换来的,只是将军帐前的歌舞和玩乐。战争失败的结局已经注定,围困无法解除,等待士兵们的,只有死亡。
第三部分八句写战败被围,战士与思妇相见无期的悲凉。边域苍茫,征战多年,城南思妇断肠,北地征人回首。也许,很多春闺梦里人,早已化作无定河边骨,没有希望的思念,在这凄凉空旷的边地,化作了对无能将帅的控诉。
最后一段四句写战士以身殉国的悲壮和诗人的感慨。战士视死如归,不惧血染沙场,不计较功名,可是,这样的牺牲值得吗?这样可爱的战士,为什么没有遇上爱兵如子的飞将军李广呢?
战争经常被政客们涂抹上神圣的油膏供奉在宗庙高处,但是对芸芸黎庶来说,这只是一场由肉食者导演的灾难。面对战争,诗人是清醒的,他没有在一片喊杀声中给暴力戴上诗歌的桂冠,也没有成为秧歌宣传队兴致勃勃的观众。他走出了金鼓的喧嚣,像坐在云端的神明,用悲悯的目光,俯瞰着这悲壮苍凉的沙场。面对战争,诗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既赞美“死节从来岂顾勋”的捐躯精神,又同情“铁衣远戍辛勤久”的征夫;一方面暗讽“天子非常赐颜色”的阴谋,一方面又赞扬“男儿本自重横行”的侠气;不仅披露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的惨烈,也揭露了“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腐败。战争,在被天子、朝廷和大臣们别有用心地诗化和美化之后,在高适的笔下被还原了。这种还原,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因此,更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