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
杜甫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读老杜诗,而不觉其感人肺腑者,世上不敢说绝无,大约终是很少数——若非不通中华文字,必是另有心肝。即如此诗,五言短律,在全集中实在不能评为惟一无二的绝作,但若不知宝贵,不为感动,怕是自己有大毛病,亟需到“文化医院”去诊治。
老杜此时飘泊流离,身落江汉之间,思念故土,而无计言归,所以自谓思归之客,而随即自下“界定”、“考语”。此飘零之客,何等人也?盖天地间一腐儒而已。只这句诗,已沉痛无比,思之令人陨涕。一个腐儒,不过与草木同朽之辈,能值几文钱乎?然而他却把这个腐“摆在”了乾坤两间之中!你看这无穷广大与十分微藐的奇特对比与组合,是何等的思想内涵与感情高度!
乾坤,就是天地的代词,但有时用来拟指比天地更饶高弘玄远之境。他写洞庭湖,道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又于忧国不寐时写道“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姑不论平仄格律有关,单讲词语,若都换上“天地”,那意味神韵就都不行了。故乾坤者,即是天地,然而又即非天地所能“尽”之之境也。
腐儒,很不好听的贬词吧,老杜也常自叹“百年粗粝腐儒餐”,想想真是可怜极了:腐儒活一辈子,只配以那最粗劣的食物充饥过日。然而这“腐儒”,心怀契稷,才比管乐,素有活国救民之心,斡乾旋坤之志。他实在一点儿也不真“腐”。这正是诗圣老杜一生最大的悲剧。
颔联两句,读了令人想见他那时的处境与心境——他自我觉到身为人世间最孤独寂寞之人!他并无可以共语的俦侣,他只能白昼看云,入夜对月,云之与月,对他犹似有情相顾者。白天,抬头望见一片游云,欲招共语而感天之悬远,不可近也。入夜,四下无人,唯有一月——此月何孤!而自身之孤,与月无异,因月而益感自身之孤怀自照,何其孤独得令人悲不自已耶!
在此,还要体会上句一个“片”字,下句一个“永”字。片云,可知云亦孤云也。永夜,可见终宵独坐,与月共,其孤寂也。可悲可叹,字字酸鼻。
颈联笔致一转。落日,予人以暮景之感。秋风,向来启萧索之思——而老杜于此则大声宣示于千古后世曰:我的为国为民之心,不屈不挠,绝不以时而少衰或减。天寒岁晚,而多病之躯反见起色——真的如此吗?他到蜀中后,也还是“多病所须唯药物”,与他以前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并无二致,但这正如老将廉颇,上马回旋,以示老而犹可为国所用耳,非秋风真能使他健康大见增进也。
这才是大诗人的精神意志之所注,其所以不朽,正在这种地方,这就是老杜的“壮语”了——而那是多么凄凉的悲壮啊!
结尾不须多讲,马年已老,难供驰驱了,但它的用处并不再是“千里”之遥,莫以长短计途可也,它另有长处,人知之乎?笔下出一“存”字,真振鬣长嘶之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