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少陵咏诸葛之作,集中屡见,若《武侯庙》,若《八阵图》,若《诸葛庙》,若《古柏行》,若《夔州歌十绝句》第九,若《咏怀古迹五首》第五,皆是也。诚如杜老自供:“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夫蜀中祠庙,百姓千名,何独意屡属于一人?则国是日非,一腔忠愤,抚溪风而嗟汉祚,仰遗像而伫空山,先生抱负,概可知也。
虽然,老杜是题之作,固不可谓少;若持以相较,则《蜀相》一首,感人尤深。何则?上之所举,或短句,或长歌,或意未畅于篇中,或语已多于题外;雍容整肃,悲壮深沉,终推《蜀相》。托怀叙事,意备于两联;即景写心,神馀于四韵:评者有谓此真七律之正宗。“正宗”之事,非吾所知,谓为七律中十分完整十分精警之范例,或不夸也。
第一句,劈头即出“丞相祠堂”正题,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更不略作小家做作扭捏姿态;大题目,宜有大手笔。用“何处寻”三字领起“锦官城”,而只一“外”字架渡,已到灵山,情景跃然矣!
锦官城外,翠柏森森,夫此何处耶?不写丞相祠堂一字,而丞相祠堂如绘矣。或疑:“柏森森”何其简率,倘非老杜偶然偷懒,于此顺手趁韵,得未经心乎?盖老杜者谁?能写木而道得“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十四字者也。夫十四字,可谓奇伟矣,壮丽矣。然此刻与“柏森森”三字作比,却觉张皇词费,固是诗题诗体不同,亦且此情此境各异。假使移十四字来此,纵使奇伟煞,壮丽煞,亦终无“森森”之境界,真切自然,直若凉飔振裾,黛色映面,使人飒然如临此深幽静肃也。
颔联由柏而引到碧草映阶、黄鹂隔叶,所谓“承”也。颈联三顾、两朝,与草木、殿庭、禽鸟等似全不相接,所谓“转”也。盖直至转,而始正面写题。昔贤评诗,往往谓某段某句,将某人一生道尽,或抵得数百千言之传记云云。若此二句,诚可谓道尽武侯一生,而不愧于丰碑巨碣矣。倘求其伦,则“武侯庙”之“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差足相敌;然而一为正笔赞铭,一为反笔唱叹,不独手法各殊,正自难易有别。及至“翊戴归先主,并吞更出师”,稍板矣;“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稍泛矣:其为不逮,无俟烦言。
一结,亦正如一起,尽理竭情,更无讲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馀地,更无商量“有馀”与“不尽”之必要,盖此是何等情事而有赖乎“传神”与“远韵”乎?唯其情真志切,自深感慨,痛惜不尽,正不烦做作耳。“咏怀古迹”云:“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与此相较,始为意尽于语,馀味盖稀矣。
至此,有致诘者曰:审如所说,头、尾、颈皆佳矣,然颔联碧草黄鹂之谓何?观其映阶隔叶,虽是春色好音,究与诸葛无涉。咏蜀相而至此,若非赘疣,亦是败阙。顾不置一语以为贬,可谓公乎?
应之曰:唯唯,否否。吾等读诗,不可不属意上所举之六句,固矣。然若不能将此颔联二句加以体会,轻轻放过,纵非买椟还珠,亦成留花弃叶。何则?倘谓《蜀相》全篇之所以成其为诗者,亦即多赖此二句,亦不为过。莫止看他“祠堂”、“柏”、“阶”、“天下”、“老臣”、“身死”、“英雄”等字眼;若只是此等字眼,蜀相则处处斯在矣,然吾人何处更见他老杜踪迹耶?倘不见老杜踪迹,则“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之谓何?然只缘有此“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十四个字,则亦如“空山精爽”之间,“遗庙丹青”之侧,活生生见这老头子负手仰头,低徊瞻顾于锦官城外之武侯祠矣!老杜怀此情,值此际,履此地,一颗寂寞心,满怀心腹事,俱为十四字说尽矣,使读者如置身武侯祠间与老杜共矣。夫空阶落寞,草色自春,而何关世事;密叶阴稠,鹂音空好,而讵解人怀。聆鸟鸣之更幽,睹池蒲之再绿,仰瞻庙貌,暗计兴亡:试问此时这老头子心内是何感触、是何滋味?末句云:“长使英雄泪满襟。”且莫计较老杜“英雄”是否自己,单看他满襟之泪,倘无此十四个字在前面作用着,则泪来得岂不突然?来得岂不浮浅?老杜此处不写自己,不写孔明,而心与庙之间,事与情之际,尽于两句,传写诗人之心至矣尽矣!夫如此而谓此二句乃泛语充篇,为赘疣败阙,岂非既负古人,又负自己哉。《谒先主庙》云:“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诸葛庙》云:“竹日斜虚寝,溪风满薄帷。”须知总是一般神情作用。学诗者不向此等处加以体会,轻轻放过,甚且以为是泛语充篇、赘疣败阙,岂亦所谓善学者乎?
又此种正大庄肃之诗,不用“东”、“冬”、“江”、“阳”响亮阔大之音,而独用“十三侵”,走颚穿鼻,呜咽如闻。古云:“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如是,如是。“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正老杜自为此诗此情下注脚也。
【小记】
所收有两篇同是说解杜甫《蜀相》一诗的文字。一题两作,原非有意如此;两作兼存,也不是敝帚难舍。盖其一篇作于五十年代中期,一篇则作于七十年代后半。两者相去二十馀年,前稿经过“浩劫”,觅之不可即得,而读《蜀相》感受之深,每每萦于心上,所以才提笔另写。这是“一题两作”的真正原由。如今编此小集时,无意中忽然检出前一旧稿。重阅之下,不禁感慨系之——当时我用那种文体、那种笔法、那种声调写这种文字,是找不着“知音编者”肯为刊布的。藏之敝簏,经历沧桑,幸而鼠牙蠹吻,都不曾将它作为“对象”。因思一题两作,两作兼存,自开新例,又有何不可?无论读者或我自己,都可以从中窥见二十年前后的见解和文字的异同之种种表现,也是不无意味可寻的。应该叙明原委,遂作“小记”。
乙丑孟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