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古迹
杜甫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诗圣老杜因过宋玉故宅而写下这首名篇,极耐咏味。请看他第一句便说深知宋玉的悲怀,的的确确,并无虚假。老杜生在唐时,对于一位先秦的赋家,如何便敢下“深知”二字?他有什么“理据”敢于这般自信?“轻薄为文哂未休”的评论家,说不定又要给他戴上一顶“唯心”高帽了吧?
笺注家认为,这要引宋玉的悲秋赋《九辩》,不是明明白白写着“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吗?此即“理据”也。我说,别忘了更重要的事情:老杜亲经开元全盛,而遽遭乱离,漂泊西南,一身阻绝,值此深秋,满怀愁绪,所谓“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天涯搔首,涕泗悲吟,所以是“老去悲秋强自宽”(《九日蓝田崔氏庄》),所以是“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野老》),所以是“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恨别》)……请你着眼:这儿点出了“草木变衰”四个大字,正是宋玉的那句警动心魂的“原文”,则可见老杜在乱离中每逢秋晚,必然有宋玉此语往来激荡于胸中——而这就是老杜敢下“深知”二字的真正“理据”。唯心云乎哉。
然后,这第二句,可就益发重要了。说得夸张点儿,也许真能透露一部中华文化史的精神命脉。
什么叫作风流儒雅?怎么下定义?见有一个“儒”字,不免有抓住它做文章的人,说无非是孔孟桃李门墙之下、樊篱之边的那一流人罢了。这倒有趣:宋玉的时代,就已将《论语》《孟子》定为必修课本了吗?老杜不至于那么糊涂。用俗言解之,大意即近于“有文化教养”,不粗不野,不愚不昧,有器宇风度之人。虽不中,当不远,我意不必死抠而蔓缠。倒是这“风流”二字,更要讲清——而更难讲清。
在此,不能端出一篇《风流考释》的大论文,不独体例难容,我也无此才力。我只想提醒你: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老杜说,“往来成二老,相对亦风流”;柳永说,“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凑泊起来,大约也可以恍然有悟,都是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这“风流”二字。枯槁迂腐,鄙陋庸俗,才智很差,语言乏味……这些“类型”的人,大约很难列入风流品目之内吧。
真正的传统的中华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文人、才士、诗客、艺家,都是具备着老杜所品评鉴定的四字特色的。
然而,老杜不敢径行以此自目自居。他只肯说:像宋玉这位风流儒雅之赋手才人,也是我所师法的前辈古人。
多么令人感动的语言啊。老杜的心灵与怀抱,于此而尽情说与世人知了。
只能有了这样头两句的“基础”,才会产生颔联接二句的沉痛呜咽之音。
千秋怅望,恨不同时,所思所慕者已往,杳不可接——此是千古仁人志士的一段大痛,也是炎黄后代延续中华文化的一种最强大的动力。清代宗室永忠因得读《石头记》而流泪感叹:“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可为虽幸生同时而失之交臂的恨事作一佳例,但其实质,却是一个。永忠掩卷而哭芹,老杜怅望而泣玉,何也?爱之极,惜之极,复以一己之遭逢,体会才人之命厄,不禁为之一恸!老杜这洒泪,可不是轻易轻浮的一时激动,这泪的重量总括着一切中华才人志士的可贵与可痛。
宋玉风流,老杜儒雅,隔代相望,萧条相似。诗圣咏及北朝的庾信,也写道是“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那萧瑟,亦即此萧条,不过因声律而小变平仄。这萧条,在老杜说来可是一个内容写不尽的两字词语,所谓“不堪人事日萧条”——如能领会此义,便悟何以老杜能从秋来草木摇落而深知宋玉之悲。是以欲为“深知”求“理据”者,仍须再向此等处自求心契。
此一联,文势行云流水,似不对仗而对仗,字字相敌,工致无比。此又是老杜擅场的诗法。
以上皆只属“咏怀”,以下方入“古迹”。
颈联文采益彰,情味转永。峡山长峙,江水自奔;故宅之迹尚存,文藻之灵不泯——而诗人忽于此处下一“空”字!此一字写尽宋玉,写尽中华才士。是以深为玉悲,亦为己悲——悲夫隔代相望,古有宋玉,今有自家,才智相侔,命途不异,而彼此不相及,故尔亦不相知。然则杜子美之文藻,异日空传,又岂有如我之于宋玉,虽不相及而幸相知者耶?嗟嗟,此所以为深悲大痛也。
云雨荒台,即因古迹而想及宋玉之《高唐赋》,所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古音“虎”,协韵)”。此赋千古传流,脍炙人口,即宋玉之所以堪称风流儒雅之一端也。而老杜却说道:这难道是托于梦幻之辞吗?不,这是真实的。一“岂”字,极有意味,写出老杜本人确然也是一位风流儒雅之人,而绝不同于方巾气十足的道学家批判者——说宋玉那是一派胡云。此一“岂”字,极可宝贵,盖大诗人、大艺术家、大禅师之语言意旨,断不可以世间俗寻见解去解这一“岂”字(有人就解为“岂不是”,以为诗圣是“怀疑”宋玉的文赋云云)。
只此一联,“古迹”已然咏毕。
结末尾联,则是以为,宋玉所应对的那楚襄王的“故宅”宫室,却早已不复存其名与迹了,“泯灭”二字斤两甚重。我们莫把今人的“革命思想”加于千载以上的杜少陵,硬说他有“反对帝王”的意念!那无非是反历史的笑话罢了。但在此一具体诗例上来作具体赏析,那么确实老杜是把宋玉这位文家麟凤与楚王作出了一种客观对比。他仿佛指示给我们说:你看,宋玉故宅犹传,而楚王宫殿泯尽,《风赋》《九辩》《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这样宝贵的文藻犹然焜耀于人间,而楚王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自然,楚王到底留没留下什么?这问题应由历史学家、文化史家来回答。我们是读杜老的诗篇,就未必那么“宏通”了吧。
最末后,别忘了还有一个可爱的舟人,在为老杜指点江山古迹,与他共语。此一舟人,虽姓名不得而知,但经诗圣写入斯篇,也就足以随之而不朽——那是令人怀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