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第二十三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以上《感遇诗》两首,既没有引用历史事实,也并不针对时事有所感慨。只是借芳草珍禽作比喻,抒写自己的遭遇。我把它们作为咏怀式的例子。
上一首用芳草来作比喻。“兰若生春阳”,原是一句古诗,陈子昂改了一字借用了。兰是兰花,春天生于幽谷。若是杜若,草本药用植物,花很香,夏初生于水滨。这两种芳草香花,生长在空寂无人的树林中,上面是红花,下面是紫茎,表现出幽独的丽色。可是,慢慢地白昼尽了,秋风渐渐吹起,这些花草也随着年华而零落。她们的芬芳的意图毕竟有何成就呢?第三句“幽独空林色”,唐汝询解作:“虽居幽独,而其花茎之美,足使群葩失色。”这样就把“空”字作动词用,意思是“使林中群花丽色为之一空”。吴昌祺解作“言幽独自高而显空林之色”,这个注解却很含糊。我现在解作“空林中幽独的丽色”,与吴解相近而较为明白。“空林”是人迹不到之处,所以空林中的芳草香花是幽独的。“朱蕤”即“红花”,兰和杜若都不是红花,这个“朱”字只表示鲜艳的意思。
下一首用翡翠作比喻。翡翠是生长于南方的珍贵禽鸟。毛羽翠绿色,有光泽,古代妇女用来做装饰品,价钱很贵。全诗说翡翠雌雄双栖于南方的树林中,本来生活很安全,岂知有许多贵家妇女,却爱上它们与黄金同价的羽毛。于是这些珍禽便被猎人所杀死,拔取羽毛,卖到贵家后堂,或者作首饰,或者用来装饰锦被。这些翠鸟生长在南海,岂不很遥远,可是避免不了猎人罗网追寻,可见它们是由于多“材”,以致逢到杀身之祸。对于这种珍禽的遭遇,作者不胜慨叹。
美丽的羽毛是翠鸟之材,因有此材而累及生命。以翡翠的“多材为累”比喻多才的人,亦不免于人世间的罗网。
“芳意竟何成”,是前一首诗的主题。空山幽林中的芳草香花,无人赏识,虚度了春夏,就被秋风所摇落。“多材为累”是后一首诗的主题。尽管生长在蛮荒遐远的地方,还是逃不过猎人的搜索。我们讲这两首诗,只能讲到这里为止。作者当时在什么具体的情况下发生这样的感慨,我们就无从知道。读者对这两首诗有何反映,也要由读者各人的生活经验、个人体会来决定。
朱熹说:“比,以彼物比此物也。”(《诗集传》)我在前文曾解释道:“比是利用一个事物来比拟另一个事物。”朱熹所谓的物,是包括事在内的,为了明确起见,我加了一个“事”字。兰若和翡翠都是物,这是以物来作比喻;“乐羊食子”、“西巴放麑”、“穆天子见西王母”,这些都是事,这是以事来作比喻。早期的诗,都以物作比喻,如《诗经》里的诗。《楚辞》才开始用事作比喻,但多数还是用物喻。汉魏诗也是用物作比,晋代左思作《咏史》、阮籍作《咏怀》,才用历史事实作比兴手法。到了唐代,陈子昂恢复了这条旧路,用历史故事作比兴,逐渐盛行起来。冯班《钝吟杂录》云:“古人比兴都用物,至汉犹然。后人比兴都用事,至唐而盛。”这是有深知灼见的经验之谈。用物作比兴,明白易晓,用事作比兴,较为难懂。因为读者必须先了解诗人所用的史事,然后才能懂得所比的意义。唐宋以后的诗人,以用物作比为肤浅,用事为高深渊博,于是用事的手法愈来愈复杂,有明用的,有暗用的;有正用的,有反用的,一般称为“使事”,亦曰“用典”。诗本来是抒情言志的文学作品,用了典故,就等于给读者设置了语文障碍,不能一读即懂。今天我们读汉魏诗,反而比读某些唐宋诗容易了解,大多是由于汉魏诗不用典故,而唐宋人爱用典故。
作诗用典忽然盛于唐代,自有其客观原因。律诗产生以后,诗的语言离散文愈远。诗句既要调声,又要协韵,还要对偶,接近散文的五言古诗句法不适用了。有些思想感情如果用散文来表达,需要一二十字,现在要纳入五、七言律诗的一联一句,便很困难。因此不得不借用典故作比喻,以少数字表达多数字,同时容易协韵,容易找对子。从此以后,使用典故成为一种作诗的艺术手法。初唐、盛唐诗人,用典故者还不多;到中、晚唐时,韩愈、李商隐、温庭筠这些诗人,几乎每首诗都用典故了。
施蛰存一九七八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