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之国士”
公元1161年,婺州知府周葵府上来了一个年轻的读书人。他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脸上尚稚气未脱,眉宇间却透露出一股逼人的英气。他坐在宾客的席位上,顾不得喝茶或吃点心,只顾滔滔不绝地谈论时事,言辞慷慨激昂。主人周葵则坐在一旁,偶然插上几句,多半时间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这个年轻人的言论,他轻轻捋着胡须,微微颔首,看上去十分满意。
主宾相谈甚欢,屋内不时传出周葵爽朗的笑声。
不知不觉已是半日过去,周葵亲自将这个年轻人送到周府门口,看着他翩然远去的身影,忍不住叹道:“他日之国士也!”
这个被婺州知府周葵叹为“他日之国士”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博古通今、十八岁就写出《酌古论》的婺州奇才陈亮,只是那时,他用的还是旧名“汝能”。
《酌古论》是一本风格独特的史论著作,一开篇就在序言中辨析阐述了文武之道,其后,又以汉光武帝、刘备、曹操、孙权、韩信等十九位历史人物为例,总结了前人成败的经验教训,供今人以史为镜,学习借鉴。
周葵爱才惜才,对陈亮的《酌古论》十分赞赏,他将陈亮拜为座上宾,常请他到府上商议要事,对他很是器重,还亲自为他讲授《大学》《中庸》这类学问。
从公元1161年到公元1163年,陈亮在周府客居了三年。这三年,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三年。其间,因周葵被调到京城临安当官,陈亮也随之来到临安,并在周葵的引荐下结识了当时的许多政要和文坛名士,同时得以向这些名人政要抒发自己的思想和政治主张,成为一时名扬天下的文士。
当时,有个人称“南湖绿发居士”的乌伤(今浙江义乌)人,名叫何恪,在当地是个颇有身份地位的藏书家。公元1161年,刚中进士不久的何恪在拜会婺州知州周葵时,读到陈亮的《酌古论》,惊为奇人,而在听到周葵对陈亮的褒赞之词后,不觉对陈亮更为赞赏。此后,何恪与陈亮常有书信往来,两人意气相投,很快成了知交。
何恪对陈亮这个才气超迈、下笔千言的年轻人很是喜欢,每次在写给兄弟何恢的家书中都要将陈亮大加赞扬一番,还说:“必以次女归亮,吾保其可依也。”
一开始,何恢还十分犹豫——虽然陈亮是当朝名士,但毕竟出身寒门,且尚未考取功名,只是一介布衣,思来想去,总觉得把女儿嫁给他不太稳妥。但何恪十分坚持,一有空就给兄弟写信,疾呼“吾惧失此士”。见自家兄弟如此抬举这个年轻人,何恢也不动摇了,抛开门第之见,答应将二女儿许配给陈亮。(见《陈亮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对于未考取功名的陈亮而言,则是“才中自有黄金屋,才中自有颜如玉”——其中的“才”,是陈亮的思辨之才、文韬武略,也是他经世致用的义利并举的思想。年轻时的陈亮因其才而受贵人赏识、被尊为上宾,还因此成就了一时英名、结成了一段良缘,算得上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了。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才气太过逼人,于一个人的命运而言未必是好事。
年轻时,陈亮虽客居周府多年,而周葵作为伯乐与知音对陈亮的恩情也颇为深重,但他们在对待金人的态度上却有截然不同的观点:周葵作风稳健,不主张贸然北伐,当公元1163年大臣张浚奏请北伐时,他曾规劝皇帝时机未到、不宜轻举妄动;而年轻气盛的陈亮却是个坚定的主战派,他主张学以致用,崇尚经世致用的学问。这些年,他之所以熟读兵书、钻研历史,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这些学问和本领用在统一国家的大业上。
陈亮抗金的理想与实现中兴的宏愿,不仅体现在他的文章里,也时时体现在他的诗词中。他的词往往直抒胸臆,充满爱国忧国的豪情,且喜欢议论,被后世归为“辛派”。虽然陈亮有时也写一些婉约抒情的词,但即便是《一丛花·溪堂玩月作》这样的写景词,他也忍不住要在其中抒发对国家兴亡的感慨: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根。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顶水微茫。秋色满江乡。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在秋日登高远眺,看着月照澄江、水映长空的壮阔景象,陈亮并未陶醉其中,而是想起了北方大片被金人侵占的土地,心中顿生凄凉之感。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周府客居多年,因深受周葵器重,陈亮的人生达到了巅峰,但他没有因为受惠于周葵就按他的意思去潜心钻研道德性命之学,而是继续研究历史,希望从前人的经验教训中总结中兴复国之道。
或许,这可以解释为年少轻狂、恃才傲物。因为恃才,年轻的陈亮锋芒毕露,有时难免会表现出狂傲的一面。在周府时,因周葵怀有一颗公心,且胸襟宽广,即便陈亮与他政见不一,也从不打压排挤陈亮,而是处处抬举、褒奖陈亮,因而陈亮并未感受到世道的艰难险恶。但公元1163年,在他离开周府、失去周葵的庇护之后,随着各种厄运与打击的接连到来,陈亮的人生轨迹陡然发生了改变。
不走运的教书先生
公元1163年,陈亮离开周府,是以父母之命赶赴官塘(位于今浙江义乌)定亲。如前所述,这位即将与陈亮结为伉俪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陈亮的知己好友何恪的侄女。
两年后,陈亮与何氏完婚。何恢风风光光地将女儿从乌伤送到婺州,等待着这位被兄弟何恪视为人杰的金龟婿能不负他的期望,顺利考取功名,创造出一番光耀门楣的功业来。
不承想,自公元1165年之后,陈家厄运连连:先是陈亮的母亲因病去世;紧接着,就在陈亮居家为母守丧期间,因陈家原来的家僮杀人,陈亮的父亲被诬陷下狱;陈亮为营救父亲出狱,不得已变卖良田与家财,四处打点奔波,不料父亲尚未出狱,祖父母又因儿子蒙受不白之冤而忧虑成疾,不久便相继去世。
因家贫无钱,陈亮只好将母亲与祖父母的三具棺柩停在家中,并将新婚不久的娇妻送回娘家暂居……而遭受这一系列变故时,陈亮不过二十三岁。
公元1168年,经过两年多的周旋,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父亲终于出狱。陈亮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这年九月,他因仰慕诸葛孔明而改名为“亮”,希冀自己也能像卧龙先生一般受到明主的器重。随后,他顺利通过乡试,被太学录取,仕途似乎顺利了起来。
但命运像是有意捉弄陈亮,它毫不怜悯这个满怀抱负、急于实现理想的年轻人——公元1169年,陈亮因考官刁难在礼部考试中被黜落。
然而,他没有灰心丧气,为实现中兴,他又以布衣身份上奏《中兴五论》,从“中兴论”“论开诚之道”“论执要之道”“论励臣之道”“论正体之道”五个方面,陈述了治国的“大体”、谋国的“大略”。然而,《中兴五论》上报后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人生的蓝图未能如想象般在眼前铺开,失意的陈亮不得已回到故乡闭门读书,并创办龙川书院授徒讲学。他一边讲学,一边为生计四处奔波,但闲暇时从未停止对学问的求索,数年间写成《类次·文中子》《三国纪年》等史论著作。
转眼数年过去,公元1176年,境况有所好转的陈亮再入太学学习,成了一名大龄太学生。虽然此时已经三十三岁,但陈亮的脾性却和年轻时一样,不改其狂傲的一面。次年太学举行了一次小试,陈亮以此为机会借题发挥、大发议论,将这些年郁积于心的政治理想统统书于纸上。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太急切了!他太渴望发声,太渴望引起关注,寻求一条报国救国兴国的捷径!
只可惜,欲速则不达——那些中规中矩的考官指斥陈亮为“狂怪”,还以他的文章不符合科举规矩为由将他排挤出了太学!
此时的陈亮,已经出离愤怒了。对于被太学开除一事,他愤愤不平道:“亮老矣,反为小子所辱!”
遭受不平而抱怨几句,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陈亮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自己这一句话,竟莫名为自己招致了一场祸事。
在宋代,自秦桧当权后,对太学生有不得上书言事的规定。但陈亮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一群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血性的儒生压制。收复北方失土、实现中兴的热望令他不顾一切,在公元1178年开春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接连三次上书孝宗皇帝,陈述中兴之道。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像诸葛亮一样受到明君的赏识和重用,但事实表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奢望。
这件事如果到此为止,或许不会生出祸端。但陈亮因为受压制无法实现理想,在回乡途中不禁牢骚满腹,言语中多有犯上的言辞。结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人告发陈亮犯了大不敬之罪,而这正中了时任刑部尚书何澹的下怀——原来,何澹正是当年那个将陈亮赶出太学的考官,后来因陈亮所说的“亮老矣,反为小子所辱!”对陈亮嫉恨在心,早就想找个机会报复陈亮。如今,他总算逮住了机会,因而借这件事大做文章,诬告陈亮图谋不轨,将陈亮关入大理寺监狱严刑拷打,险些害了陈亮的性命。
好在陈亮入狱后,多方亲友纷纷设法营救他,而宋孝宗虽不打算重用他,但也不想杀他,对于陈亮犯上之罪,他只说道:“秀才醉矣,何罪之有?”办事的大臣领会皇帝不想杀陈亮之意,这才放了陈亮一条生路。
陈亮曾写过一首《南乡子·风雨满苹洲》:
风雨满苹洲。绣阁银屏一夜秋。当日袜尘何处去,溪楼。怎对烟波不泪流。
天际目归舟。浪卷涛翻一叶浮。也似我侬魂不定,悠悠。宋玉方悲庾信愁。
这是一首悲秋怀人之词,作为“辛派词人”的代表人物,此词与他一贯的慷慨激昂的词风相比,不免显得有些气软。但事实上,尽管现实的重重打击令陈亮失望,他却并未被击败,更未被击倒。
且看“宋玉方悲庾信愁”一句:宋玉出身寒微,在仕途上困顿不得志,宋玉之悲,实乃他在九辨中抒发的“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之悲;而庾信生于乱世,后来故国覆灭,他被强留于西北,永别江南,庾信之愁,正是“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的乡关之愁。
陈亮以宋玉之悲、庾信之愁来形容自身所处的境况,说明他尽管备受打击,却未曾改变收复中原的热望。只是现实的牢笼太过坚固,难以冲破,因而令他烦愁!
“王霸义利”笔战
经历公元1178年这场牢狱之灾后,陈亮重回乡间,一边继续当教书先生,传授他的思想和学问,一边埋首书斋,读书、著书,创立了独树一帜的“永康学派”,并与当时哲学界赫赫有名的吕祖谦、朱熹等人互究学问,展开激辩。而在所有的辩论中,尤以陈亮与朱熹的“王霸义利”之争最为激烈,对学界造成的影响也最为深远。
说到这场论战,不得不提陈亮的第二次入狱。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1184年,陈亮受乡人吕师愈之邀参加宴会,吕师愈因敬重陈亮,特意在他所吃的菜羹中加入了胡椒。不料这天,与陈亮同席的一个姓卢的人回家后莫名暴毙,卢的家人一口咬定卢为吕师愈与陈亮合谋所害,遂告到官府,致使吕师愈与陈亮双双入狱。就在陈亮入狱期间,朱熹写信给陈亮,挑起了这场惊动学界的“王霸义利”之争。
其实,早在陈亮第二次入狱之前,朱熹和陈亮就曾有过两次会面。第一次是公元1182年正月,时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盐茶公事”的朱熹到衢州巡查,陈亮曾赶赴衢州与朱熹会面、探讨学问;第二次则在这年二月,朱熹巡历至婺州时,曾特意到永康回访陈亮。
这两位持不同观点的思想家的会面,不知其间有过怎样的交锋,但至少从表面上看,朱熹称此次激辩为“思奉伟论,梦想以之”,陈亮则说“山间获陪妙论,往往尽出所闻之外”,彼此保持着君子的风度,想必那两次见面也还算愉快。(见《陈亮集》)
但不久之后,当朱熹将自己的几本著作寄给陈亮以进一步探讨学问时,一向锋芒毕露的陈亮便不再客气,在信中对朱熹的思想和学说直接提出批评,说它只是不切实际、无补于政事的空谈。
但一封信还不足以表明他的思想和态度,紧接着,陈亮又连写了十篇杂论寄给朱熹,系统地阐述了充满功利的哲学观念,以“杂霸”对抗“王道”,以“人欲”对抗“天理”,对朱熹所奉行的程朱理学几乎作了全盘的否定与颠覆。这其实已经可以视为“王霸义利”之争的发端。
陈亮的“十论”令朱熹措手不及,他读完后惊骇无比,但并没有立即提出反驳,而是时隔数月之后,才迟迟寄了一封回信给陈亮,表达了他的反对态度。
但陈亮却像一个斗士,不愿结束这场论争。他在公元1183年秋朱熹过生日时,专门给朱熹写了《水调歌头·癸卿九月十五日寿朱元晦》这首贺词给他寄去,言语间对朱熹不念国事、恬然自处的做法不无隐讽之意:
人物从来少,篱菊为谁黄。去年今日,倚楼还是听行藏。未觉霜风无赖,好在月华如水,心事楚天长。讲论参洙泗,杯酒到虞唐。
人未醉,歌宛转,兴悠扬。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处,坐对云烟开敛,逸思入微茫。我欲为君寿,何许得新腔。
此时朱熹已经罢官,他居住在武夷山五曲,建精舍聚徒讲学,潜心著书立说。收到陈亮的“贺词”,朱熹只是淡然一笑,并未理睬。而事实上,朱熹之所以没有公然反驳陈亮,并非胆怯,而是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而公元1184年陈亮因被诬用药毒人入狱,便是一个时机。
公元1184年夏,陈亮在好友辛弃疾等人的合力营救下终于出狱。尽管生活困顿艰辛,但他与朱熹的“王霸义利”论战才刚刚拉开序幕。此后数年中,陈、朱二人书信往来不辍,频频交锋,直至两年后朱熹在信中声明“以往是非不足深较”,挂起免战牌,这场论战才告一段落。
然而,笔战告一段落并不表示这场论战已经结束。事实上,观点几乎对立的陈亮与朱熹谁也没有说服谁。陈亮仍然坚定地持功利主义哲学观,他的一切学说的最终指向,仍然离不开抗金与收复中原这一主旨。
公元1185年,即陈亮与朱熹激烈论战期间,陈亮的好友章德茂受遣出使金国,为金主完颜雍庆祝寿辰。临行前,陈亮曾作《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赠送好友,整首词言辞慷慨,充满了不甘屈辱的浩荡正气与誓雪国耻的豪情: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公元1188年,陈亮约朱熹在紫溪见面,试图通过雄辩说服这位理学大家,结果朱熹托故未至,他便在当时闲居在家的好友辛弃疾那里小住了一阵,并与辛弃疾共游鹅湖,共议国事,相谈甚欢。
分别后,陈亮曾作《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一词赠辛弃疾: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词中既有“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的担忧与隐痛,也有对朝廷“算世间、那有平分月”的质问。尽管此前,陈亮曾遭受许多挫折,但他越挫越勇,在他看来,他和好友辛弃疾都是能炼成“精金”的“寻常铁”,只要不放弃理想,不放弃奋斗,那么终有实现抱负的一天。
陈亮信守功利主义,并且是个积极进取的实干家。他从不只将理想挂在嘴边,而是想做什么,就立即付诸行动。
公元1188年,就在陈亮与辛弃疾鹅湖相会后不久,陈亮亲赴长江沿岸,对京口、建邺一带的地理环境作了详细考察,而后再度上书孝宗皇帝,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提出“江南不必忧,合议不必守,虏人不足惧,书生之论不足凭”的观点。
此间,他还怀着满腔忧愤,写下了《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他指斥朝廷只知凭借长江这一天堑偏安于南方,不懂得利用险要的山川图谋进取,还嘲讽一些官员瞻前顾后没有一点收复中原的实际行动。在他看来,南方并不缺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才,也不缺乏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猛将,只要朝廷敢于用人、充满信心,宋军长驱千里、收复河洛之地并非难事。
能说出这样激昂又踌躇满志的话,可见在陈亮看来,他自己就是那个具有治国用兵才能、辅助君王成就统一大业的“谢安”。他有大志、大谋略,眼下所缺的,就是一个报国的机会了!
对待理想,陈亮不可谓不执着,他的执着,甚至可以用“顽固”来形容。然而,他的所有努力和付出,他的拳拳赤子之心、热切的报国热忱,换来的依旧只是一场空等。《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一词,便是陈亮多次上书无果后失落悲切的心情写照: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陈亮的满腔愁苦无处倾诉,唯有与他同病相怜的好友辛弃疾能体会他此时的感受。鹅湖之会后,这对好友常常书信往来,通过诗词唱和互吐衷肠、互相砥砺。但没有实现抱负的机会,说再多的话又有何用呢?
眼看自己一年年老去,而国势日衰,士风日靡,陈亮内心的焦灼与苦痛,也唯有用“壮士泪,肺肝裂”六个字来形容了。
一波三折的最后五年
公元1190年,陈亮四十七岁。正值壮年的他因贫病交困而显得格外苍老。由于无处施展抱负,蛰居期间,他只好作些诗词来抒发自己无处安放的爱国之心。
他固然是英雄豪杰,可以不断激励自己追求理想、不要懈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次次打击中崛起,但他毕竟是凡人,而非菩萨金身,因此在顽强的意志背后,还藏着凡人柔软、脆弱的一面。
文如其人。他性格中截然不同的两面,在他的诗词中多有反映。虽然他的词多为直抒胸臆、以议论为主的豪放之作,但同时也有《小重山·碧幕霞绡一缕红》这样凄凉哀婉的小令:
碧幕霞绡一缕红。槐枝啼宿鸟,冷烟浓。小楼愁倚画阑东。黄昏月,一笛碧云风。
往事已成空。梦魂飞不到,楚王宫。翠绡和泪暗偷封。江南阔,无处觅征鸿。
写豪放词时,陈亮的胸中充满了英雄之气,而写下这首《小重山》时,他的内心则充满了无限柔情。
除了《小重山》,《水龙吟·春恨》一词也写得十分轻柔婉约: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对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但是陈亮所作的婉约词还是与周邦彦、柳永等不同,他的怀人与春怨,其实是一种假托。
《小重山》词中“梦魂飞不到,楚王宫”一句,所写的不仅是屈原,也是陈亮自己——哪怕皇帝不理会他,他也要像唐代的官妓灼灼一般,将眼泪收集起来托鸿雁寄去——这是怎样深切真挚的情感?
而《水龙吟》中“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叹息,又岂止是在惜春?他所叹息的,也是被金人占领的中原河山!
一个习惯直抒胸臆、胸怀壮志的豪杰却作婉约词,借典故抒发轻柔的感情,这恰恰代表了一种无法用豪放词言说的深情——因为深爱,才有柔情;倘若柔情兼具坚韧的品质,有时会比豪情更有冲击力。
然而,陈亮这个拥有“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奇才,命运却格外坎坷多舛——公元1190年,距离第二次入狱六年之后,他竟然再度入狱。
这一次入狱,也和前两次一样,纯属命运的捉弄。事情的起因是陈家家僮殴打一个名叫吕天济的人,差点将对方打死,吕天济一口咬定此事是陈亮指使的一起故意凶杀案,致使陈亮再度入狱。若不是好友为此案四处奔走,又有辛弃疾的知交、时任少卿的郑汝谐亲自过问此案、并向孝宗皇帝求情,恐怕在狱中遭受严刑拷打的陈亮命已归西。
公元1192年春,在孝宗皇帝亲自过问下,陈亮才得以出狱。虽然侥幸免于一死,却已丢了大半条性命。
陈亮喜爱梅花,他赞赏梅花高洁的品质,敬佩它不惧严寒的风骨,曾写下了多首咏梅词。如《好事近·咏梅》,就赞颂了梅花的卓尔不群:
的皪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横笛。
月华如水过林塘,花阴弄苔石。欲向梦中飞蝶,恐幽香难觅。
《最高楼·咏梅》一词,写的则是梅花的清新高洁,令群芳难以望其项背:
春乍透,香早暗偷传。深院落,斗清妍。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须胜辟寒钿。更朝朝,琼树好,笑当年。
花不向沈香亭上看;树不著唐昌宫里玩。衣带水,隔风烟。铅华不御凌波处,蛾眉淡扫至尊前。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
而《点绛唇·咏梅月》一词,则赞扬了梅花饱经风霜仍不改志向的格调:
一夜相思,水边清浅横枝瘦。小窗如昼,情共香俱透。
清入梦魂,千里人长久。君知否。雨孱云愁。格调还依旧。
陈亮爱梅、咏梅,而他自身也恰如梅花一般,有着高洁的品格,有着百折不挠的坚韧品质。
从公元1178年到公元1190年,他在短短十数年间三度蒙冤入狱,前后又屡屡遭受上书不报、科举不中的命运,所遭受的打击与挫折可想而知。然而,即便命运如此残酷,他仍不忘抗击金兵、收复中原失地的理想,正如他在《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一词中许下的铮铮誓言,不将自己这块“寻常铁”炼成“精金”誓不罢休!
公元1193年,即第三次出狱后的次年,陈亮很快从巨大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再度参加了礼部举行的科举考试。
此时,南宋的皇帝已经由孝宗变为光宗。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年,半生坎坷的陈亮终于时来运转,不仅顺利科举及第,还被意外擢为“状元”——这一命运的陡然转变,令陈亮百感交集。
高中状元这年,陈亮已经五十岁。于他人,五十知天命,一生的格局已基本确定;于陈亮,他的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
状元及第后,陈亮被授予签书建康军判官厅公事一职。他曾在《及第谢恩和御赐诗韵》中写道:“治道修明当正宁,皇威震迭到遐方。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
只可惜,命运没有给陈亮这样的机会——公元1194年,他还来不及赴任就病倒了,不久病逝于家中。收复河山这一生平志向,终成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