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不系字乐天-白居易
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这一年,大诗人李白逝世已经十年,诗圣杜甫也在两年前离开了人世。盛唐诗歌的黄金时代随着安史之乱、渔阳鼙鼓的渐渐远去而慢慢沉入人们的记忆,成为逐渐远去的历史。虽然韩孟诗派的崛起为中唐的诗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但是孟郊贾岛等人的寒促苦吟已不复再有盛唐的豪迈气象。缺少了大诗人的诗坛就像缺少了球星的球队,缺少生机和活力,显得萎靡不振。唐诗的河流还在蜿蜒向前,但是如果没有一位堪与盛唐李杜比肩的诗人用巨掌推动长河的波涛,这条河流很可能会在中唐断流甚至干涸。
就在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河南新郑城西的东郭宅村白家降生了一个孩子,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将接过盛唐诗歌的旌旗,在中唐的诗坛上寻回唐诗的伟大和尊严。他的名字将与李白杜甫并称,并将和他们一起,超越漫长的时间,传之后世而不朽。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白居易。
从神童到青年才俊
白居易(772—846年),字乐天。祖籍山西太原。白居易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白锽曾任巩县县令。父亲为朝奉大夫、襄州别驾、大理少卿。这保证了白居易自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曾回忆说:自己出生才六七个月的时候,乳母抱着他在写着字的屏风下玩,就指着上面的“之”“无”字给他看。那时候的白居易还不会说话,但是心里已经默默记住了。后来有人问到这两个字,他竟然能够应声指出,屡试不爽。
不过白居易并非方仲永式的神童,到五六岁的时候,他开始学作诗了。九岁的时候,已经谙识声韵。白居易学习十分刻苦,“书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读书读得口舌生疮,手肘也磨出了厚厚的茧。明代诗论家胡震亨《唐音统签》说,宋朝诗人张文潜曾看到过白居易诗手稿,说“真迹点窜,多与初作不侔”,可知白居易作诗、改诗之刻苦认真。这种严谨的态度,应该是得益于他少年时代的苦读的。
中唐时期,藩镇割据,战乱频仍,白居易出生不久,河南一带便发生战事。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刚由彭城县令升任徐州别驾,见战事吃紧,便送儿子到南方避乱。年幼的白居易从此经常南北奔走,触目之处,无不是战乱和苛政下挣扎呼号的黎庶,无不是骨肉分离的创痛和苦难。也许从这时候开始,百姓的悲苦和凄凉,就砌入了诗人最初的记忆背景,成为他很多诗歌的不变的底色。
白居易说自己十五六岁时才知道有考进士这回事。于是他除了刻苦读书之外,按照当时的惯例,也拿着自己的作品到长安去拜见名人,以求得到引荐。他在拜访著作郎顾况的时候,顾况看到名帖上写着白居易的名字,还打趣说:“京城米价很贵,白居恐怕不易。”后来他看到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时大惊说:“写得出这样的文章,在京城居住也是很容易的!”
有了前辈的提携,白居易诗名大震,贞元十六年(800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以第四名进士及第。同年及第的还有一个叫元稹的士子,白居易与他一相识便结为莫逆之交,两人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他们各自生命的尽头。
进士及第之后,按照朝廷规制,士子们要通过吏部的考试方能授官。于是白居易便与元稹等人一起在长安学习备考。
白居易通过了吏部考试,三十二岁时被授校书郎之职,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三十四岁(806年)时罢校书郎,随后又授周至县县尉之职,在县尉任上,白居易写出大量关注民生的诗歌,并创作出了唐代叙事诗的巅峰之作:《长恨歌》。次年,白居易被调充进士考官,补集贤院校理。这年冬季,授翰林学士。
中唐以后的翰林学士职责主要是替皇帝草拟机构文件,地位显要,后来的宰相多由此提拔,所以又被称为“内相”。这一年,白居易刚刚三十五岁,可谓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况多刚狷性 难与世同尘
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改授左拾遗,仍充翰林学士。在他刚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一个叫李放的画家为他画像,白居易在像上题诗,说:
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
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
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
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
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
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
(《自题写真》)
此时的白居易已经意识到,自己狂狷的性格处在朋党倾轧的朝廷,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但是“收取云泉身”又谈何容易!在被任命为左拾遗之后,诗人昂然以天下为己任:“奉诏登左掖,束带参朝议”,“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初授拾遗》)多次上书议论时政,得罪了权臣李吉甫及其子李德裕,陷入了政治斗争的旋涡中。此后几十年的时间中,白居易一直受到李德裕的排挤。不仅如此,白居易因为皇帝任用宦官做统帅,还当面指责皇帝。白居易担任左拾遗,可以说是充分发挥了这个官位的职能,(左拾遗为谏官)可是,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母亲去世,他辞官回家守孝,三年后再回朝廷的时候,没能继续当左拾遗,而是改授太子左赞善大夫,这大概也跟他任谏官时多次直言进谏,得罪了权臣有关。谁知道,真正的大祸,却在这个陪太子读书的职位上悄悄地等着他。
元和十年(815年),宰相武元衡因主张用强硬手段剿灭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势力而遭到藩镇的嫉恨,竟然在上朝途中遭到刺客暗杀。(参看《说“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一章)事发之后,朝野震惊。刺客的主使其实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是朝野上下却无人敢言。此时白居易已经不再担任谏官,可是他激于义愤,不顾自己的职责所限,上书朝廷要求捉拿凶手。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牺牲品。
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里,最后是一个孩子大胆地说出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皇帝没有穿任何衣服。安徒生并没有说这个孩子的结局怎样,但是白居易用自己的遭遇告诉了我们讲真话的结局。他的奏章发出之后,权臣十分不满,给他安了一个“越职言事”的罪名,要处理他。大概别人觉得这个罪名还不够重,于是又添油加醋说,白居易的母亲是看花落井而死的,可白居易竟然还写了《赏花》《新井》这样的诗,明显是不孝,于是两罪并罚,白居易一夜之间,便由万众瞩目的天子脚下,被贬到了枫叶荻花的江州做司马。
在江州的日子,大概是诗人人生中最悲苦的一段岁月吧。在一个秋天的夜晚,白居易在江边送别朋友,突然听到邻船传来动听的琵琶声。于是“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这个曾经色艺双绝名动京城的琵琶女给终岁不闻丝竹声的诗人带来了些许安慰,但是更多的却是让诗人更真切地感觉到被贬谪的悲凉和无奈。于是,在这个秋夜,同样的漂沦憔悴把诗人和琵琶女联系在了一起,梦啼妆泪红阑干,江州司马青衫湿,船外江心秋月白,两个不相识,但是也不必相识的天涯沦落人,用音乐和诗歌搭起了沟通的桥梁,互诉悲苦人生。
时倾一杯酒 坐望东南山
江州之贬是白居易生命的转折点。在此之前的诗人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直言朝政不避权贵,针砭时弊不顾安危。但是经过了这一次仕途的打击之后,诗人已经“谁知名利尽,不复长安心”。
白居易在江州四年,后移忠州,元和十五年召还。穆宗即位后,白居易授中书舍人,拜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可是朝廷朋党之争依然十分激烈,诗人不但无可作为,反而终日忧惧。于是白居易主动请求外任,长庆二年(822年)出为杭州刺史。在杭期间,白居易率众挖湖筑坝提高西湖水位,灌田千顷。为了警示继任者重视水利建设,亲笔写下《钱塘湖石记》刻碑于西湖岸边。白居易从杭州离任时,为前来送行的百姓写诗道:“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惟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如今杭州西湖上的白堤则为白居易当年修筑,故名“白堤”。
杭州任满之后,白居易又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晚年的白居易,对仕途更是不再抱有希望,荣枯由之,听天由命,与世相忘。他以妓乐诗酒自娱,自号“醉吟先生”。白居易说自己“惟以醉为乡”,“往往酣醉,终日不醒”。宋代人统计,说白居易诗歌“二千八百首,饮酒者九百首”。
白居易饮酒颇具文人情调,良辰美景,邀客来家,先拂酒坛,次开诗箧,后捧丝竹。于是一边饮酒一边吟诗一边听琴,陶然自得。白居易有时候到野外游玩,车中放一琴一枕,车两边以竹竿悬挂两只酒壶,操琴饮酒,乐而忘归。
《穷幽记》说,白居易家有池塘,可以泛舟。他宴请宾客有时就在船上。白居易在船边吊百余空囊,装有美酒佳肴,随船而行。欲饮食即拉起,吃喝完再拉起一只,直到吃喝完为止。
除了好妓乐饮酒之外,晚年的白居易亦颇好佛,以至于为自己取了一个颇有佛教意味的号:“香山居士。”也许是经历了仕途坎坷之后,诗人以佛法作为自己的逃遁之所吧。
晚年的白居易几乎过着隐居者的生活,一直到生命的尽头。846年,中唐最伟大的诗人白居易去世,葬于龙门山。往来祭拜者不绝,因白居易好酒,因此人们总把酒洒在坟前地上,以至于很长时间里,坟前土地都是湿漉漉的。唐宣宗曾经写诗悼念他说:
缀玉连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童子解吟长恨曲 胡儿能唱琵琶篇
伟大的艺术家生前不为人知,死后声名鹊起似乎是一条规律,钱钟书先生就曾戏言诗人生前无法养活自己,死后却养活了无数的人。马克·吐温有一篇小说叫《他是否还在人间》,说几个穷困潦倒的画家为了出名,抓阄让其中一个假死,然后其他人拼命为他炒作,结果大获成功皆大欢喜。看来这个规律不仅在中国适用,在西方也不乏其例,不过,白居易可能是这之中不多的例外之一。
白居易一生著作诗文七十五卷,共计三千八百余篇。数量是李白、杜甫两人总和的两倍,有人把白居易称为“诗王”。虽然这个数字比起清朝乾隆皇帝的四万余首似乎逊色了些,不过,乾隆诗歌的价值是断不可与白居易相提并论的。
白居易在世时,他的诗歌就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白居易到通州的时候,经常看见旅舍柱上有题写自己的诗句,到底是谁题写,他自己也不知道。过江南的时候,正好遇上主人召集朋友宴饮。宴席上,白居易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歌伎们纷纷指着白居易悄悄说:“这个人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啊!”虽然没有现在年轻人追星的疯狂,但在当时也很是让白居易过了一把明星瘾。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是学校、佛寺、旅店、行舟之内,经常可以看到随处题写的白居易诗句,士人、庶民、妇女也经常吟咏白居易的诗歌。当时有一个军使高霞寓,想买一个歌伎,出价之后歌伎却说:“我能背诵白学士的《长恨歌》,怎么能够跟其他的歌伎一个价钱呢?”高霞寓无奈之下只好增加价钱才得如愿。
白居易的诗歌不但在国内有巨大影响,甚至还获得了很大的国际名声,赢得了众多的国外读者。当时他的诗歌在日本、新罗、日南(今越南)都有传写。据《旧唐书》记载:鸡林国(今韩国)宰相十分喜欢白居易的诗。于是往来两国的小贩经常把白居易的诗以一篇一百金的高价卖给他。而且宰相对白居易的诗歌鉴赏水平极高,如果用赝品去哄他,他一眼就能辨别出来,令人惊叹。日本国史记载:“醍醐天皇称:‘平生所爱《白氏文集》七十五卷是也!’”嵯峨天皇也曾手抄白居易诗歌,藏之宫廷,甚至以之考试臣民。日本文化显彰会在白居易墓前立石云:“您是日本文化的恩人,您是日本举国敬仰的文学家,您对日本文化之贡献恩重如山、万古流芳!”契丹国王也曾经将白居易的诗翻译成契丹文字,诏大臣阅读。
在出版业不发达,更谈不上现代传播工具的一千多年前,一个诗人能拥有这样的声名,只能说是个奇迹。用宣宗悼白居易的诗“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只是唐宣宗未必想到,直到一千多年后的现在,白居易也是世界级文化名人。在西方,他与“乐圣”贝多芬齐名。据报载,宇宙行星以中国历史名人命名者有23人,白居易名列第四,其他诗人则无此殊荣。这样的情形,也许只有四个字能够贴切地形容:万古流芳。
行走在大地上的诗人
白居易的诗歌之所以能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功,除了与他个人的天纵之才以及对诗歌严肃认真的态度有关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他是一个真正地行走在大地上的诗人。白居易说,我只是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写作之外,其他都懵然无知,乃至琴棋书画,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娱乐的,我也一无所知。诗歌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生命。而他最伟大之处,就是当他自己双脚站立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的时候,他的诗歌也坚实地站在了上面,站在了穷困、无助而又永远经受磨难的百姓一边。
白居易曾把自己的诗分成讽喻、闲适、感伤和杂律四类,他自己比较重视前两类,认为讽喻诗反映了“兼济之志”,闲适诗显示出“独善之义”,都是他人生目标的直接体现。在白居易著名的《与元九书》中他曾经提到: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白居易的“道”是什么?就是以诗歌为武器,为正义、为弱者呼号呐喊。白居易十分崇敬杜甫,说他的诗可传者千余首,但是又说:
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原来,他认为,诗圣的白璧微瑕就是如“三吏”“三别”这样反映民众疾苦的诗篇太少!而在白居易的很多诗歌中,也都可以看到杜甫忧国忧民的影子,在一些诗句上,甚至也有酷似之处: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
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白居易《新制布裘》
对比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再如白居易《伤宅》:
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
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对比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再看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对比杜甫的《兵车行》: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白居易的新乐府有两种读法,第一种即是站在所谓批判封建社会黑暗的立场上隔岸观火,以白诗中暴露出的社会的黑暗来反衬所谓现实的光明,我们长久以来的诗歌鉴赏似乎走的都是这条路,已经让人生厌;第二种则是站在民众和诗人的立场上问一下自己:如果我是受苦受难的弱者,当我知道有这样一位大官一直在为我们小民的命运而大声疾呼的时候,我会如何感受?如果我是诗人,当我面对这么多的黑暗和这么浓的悲凉的时候,我是用诗歌来粉饰太平,还是缄口不言,还是像白居易一样,不顾虑自己的身份,不顾及自己的前途,将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用诗人的歌喉刺破这无边的寂寞和浓黑的悲凉?
答案是简单的,但也是沉重的,于是,无怪乎在伟大的唐诗江山中,只出现过一个杜甫,一个白居易。这样的人,的确太少太少,也正因为他们的稀少,才更显出他们的伟大,他们的崇高吧。
我打江南走过
我打江南走过
……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忆 江 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对于江南来说,白居易似乎只是个过客。
长庆二年(822年),白居易出为杭州刺史。长庆四年(824年)五月,在杭州任期满,白居易回到东都洛阳,次年,他又任苏州刺史,由于疾病,上任一年多他就免郡事,回到洛阳。
由此看来,白居易在苏杭一共只待了三年多时间,不算太长;白居易家乡在河南,江南只是他做官之地,即使离开,恐怕也不会激起他的莼鲈之思①的。可是,为何白居易对江南有如此深的依恋之情呢?
在江州过了四年的贬谪生活后,白居易终于在元和十五年回到了京城。这似乎是上天对他坎坷仕途的一个补偿。刚回京城的白居易似乎也十分兴奋,“得水鱼还动鳞发,乘轩鹤亦长精神”。他曾说:“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也许,这时的白居易以为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时机吧。
可是,朝廷的朋党之争依然十分激烈,政治陷阱随时随地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白居易哀叹:“高有罾缴忧,下有陷阱虞。”武元衡事件的阴影一直缠绕在白居易心中,由于害怕再遭到权贵迫害,他不敢久留朝中,主动请求外任,于是,秀美的江南在公元九世纪与失意的诗人猝然相遇了。
想必白居易离开京城的时候,是怀着飞鸟投林一般的心情吧?远离了是非之地,远离了官场的争斗,诗人来到了人间的天堂。这里不是“黄芦苦竹绕宅生”的蛮荒之地,也不是危机四伏的名利场,而是“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余杭形胜》)的至乐胜地。白居易曾如数家珍地向朋友介绍杭州美景:
答客问杭州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唐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因得再游。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对江南来说,白居易已然是个归人。
早年的白居易,曾经慨然自许,希望能用文字完成“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不世功业。可是,仕途的坎坷无异于给诗人当头一棒。在谪居江州之后,先前的雄心壮志似乎已经无存了。有评论家说,此后的白居易已经渐入消沉。如果单从诗歌上来说似乎不错,但是,在杭州,作为官员的白居易,却找到了实现自己抱负的另一条更切实的路。他上任就勉励自己“苏杭自昔称名郡,牧守当今当好官”。(《咏怀》)在任上,他组织民众兴修水利,为了防止洪灾,主持修筑堤坝,后人为了纪念白居易,遂称此堤为“白公堤”。此时的白居易,已经完成了由指点江山的文人到脚踏实地的官员的蜕变,面对治下安居乐业的百姓,诗人不无满足地说:“岁熟人心乐,朝游复夜游。”(《正月十五日夜月》)也许就在这时,白居易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钱塘湖春行》吧?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居易以一个官员的方式,将自己与江南连在了一起,与江南的百姓连在了一起。于是,诗人用这种方式,回到了江南。
数百年后,另一位在杭州为官的诗人沿着白居易的足迹,继续行走在大地上,在白堤年久失修后,又主持修筑了一条堤坝,称为“苏堤”,后来者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向这位自己崇敬的前代诗人致敬。这位后来者就是苏轼。
长庆四年(824年),白居易任满回到京城。为官二十余年,竟然凑不足买房钱,只好以两匹马抵偿,于此可见他为官之清廉。此后的白居易,又曾任刑部侍郎等职,但是在离开江南之后,他已不愿再为官了。也许,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垂暮的诗人还会想起那些青山绿水,想起那个没有权谋、没有诡计、没有陷害的地方,那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然后,暗暗问自己一句:“能不忆江南?”
附:白居易另两首《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注释:①《晋书·张翰传》载:江南人张翰在外做官,见秋风起,思念故乡菰菜、莼菜羹、鲈鱼脍,于是说:“人生贵在使自己舒适,何必羁数千里,只是为了求得名声呢!”于是弃官而归。后人称不愿为官,思念故乡的感情为“莼鲈之思”。
微醺 在冬夜的微笑中
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诗人首先应该是个有情调的人,白居易应该就是这样的诗人。
元和九年,白居易因武元衡被刺事件上书被贬,到江州做了司马。江州之贬向来被视为白居易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从那以后,他为了避祸,“不复愕愕直言”,“世事从今口不言”。在江州,他以游历为事,就在这时,他认识了刘十九。
刘十九叫刘轲,是河南人,曾经中过进士,后来隐居庐山。远谪天涯的白居易拥有这样一位朋友,应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也许,他们经常在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不过,关于刘十九,白居易最有名的还是这首诗。
前面两句只写了两样东西:酒,火炉。但是酒为“新醅酒”,上面漂浮着“绿蚁”,现在这样的酒已经见不到了,但是在这寒冷的冬夜,这鲜嫩的绿色该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诱人!而下句“红泥小火炉”,炉的红色以及火的红色与上面的绿色相映成趣,在这冬夜,又应该是一幅何等温暖、何等可爱的场景?这生命般的绿色和这友谊般的红色,在诗人孤寒的小房子里,竟抵挡住了屋外彻骨的寒气,驱散了屋里阴阴的寂寞。
天色渐晚了,白居易说,“住近湓江地低湿”,这样的寒夜,应该是更为寒冷的。而刚经历贬谪的诗人,最感寒冷的似乎还不是身体。于是,诗人似乎是询问,又像是试探,轻轻地说:“天冷了,来喝一杯吗?”
自然的物,自然的景,自然的话,自然的人,诗人就这样,用短短的二十字,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自然但是韵味悠长的画面。
在白居易的诗歌里,这种诗被称为闲适诗。初听名字,似乎给人一种感觉,这种诗歌只是没事的时候写着玩,没有太大价值的。但是白居易自己却对此十分看重。白居易诗集中还有不少这样的闲适小诗,小巧玲珑,韵味悠长,读后齿颊留香:
井梧凉叶动,邻杵秋声发。
独向檐下眠,觉来半床月。
《早秋独夜》
露簟色似玉,风幌影如波。
坐愁树叶落,中庭明月多。
《前庭凉夜》
对自己的这些闲适诗,诗人是颇为自豪的,他说: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与元九书》)
按照诗人的说法,他的《卖炭翁》《秦中吟》等新乐府诗承担了兼济天下的大任,这些闲适诗肩负着独善其身的重担,后者的重要性一点不亚于前者。这似乎有些让人费解:儒家的独善其身,经常给人以苦行僧的感觉,似乎个个都要修炼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而白居易的“独善”竟然就是这样的饮酒作诗而已,怎么看也缺少了一些崇高感。
也许,正因为这样,白居易才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情趣的人。或者说,也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独善,不是高高在上的修道,而是与人与物的自然交接,这种交接没有书生气,没有迂腐味,有的只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会生活的人为自己和朋友们的生活不断创造的一些小情调、小惊喜:大雪将至,诗人邀友共饮,用这样一首精美绝伦的小诗来作为请柬。透过这文字,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诗人从容淡然、气定神闲的微笑。想必,刘十九接到这请柬的时候,已经微醺了吧,微醺在这冬夜的微笑中了。
做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花 非 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如果花不是花,那还能是什么呢?如果雾不是雾,那还能是什么呢?
白居易的诗歌大多明白如话,据说他每次写诗之后都要读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直到对方能够听懂,诗歌才算合格。不过这首诗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懂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些要人人能懂的诗大多属于讽喻诗,如果诗人为百姓呐喊,连百姓自己都不明白,那呐喊还有什么意义呢?而这首诗与讽喻诗迥然不同,显得那样朦胧、那样缥缈,你想看清它,但是却迷迷茫茫,怎么也看不真切;你想抓住它,但是伸手过去,抓住的是一片虚空。
如果花不是花,那一定比花更美;如果雾不是雾,那一定比雾更幻。
宋玉《高唐赋》中说: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看见上有云气,楚襄王问是什么,宋玉说是朝云。楚襄王问:什么叫朝云。宋玉回答说:从前秦穆公曾游览高唐,晚上睡觉时,一女子来见。天明时,女子离去,她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汉书·外戚传》里说:汉武帝宠妃李夫人去世之后,武帝十分思念。方士齐人少翁说能让武帝再次看见日思夜想的女人。于是他在晚上设帷帐,张灯烛,让皇帝在另一个帷帐里观看。恍惚之间,武帝真的看见李夫人出现在帷帐中,但是他却无法走近观看。铁血一生的刘彻此时竟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写下一首缠绵悱恻的《李夫人歌》:
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如果花不是花,那定是如花的玉人,如果雾不是雾,那定是如雾的梦境。
人的贪婪总是对转瞬即逝的东西才保留一份珍惜。美丽往往是短暂的,甚至短暂得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美丽是那夜半时的期待与焦灼,隔墙花影动时的紧张与惊喜。真正的精灵总是只在夜间出现,而夜色更为精灵披上了一层神秘和美丽的纱衣。而天明之前,聪明的精灵都会悄然离去,诗人睁开双眼时,曾经的缱绻缠绵都荡然无存,似乎只是一场春梦,但是手里残留的温度,鬓边回荡的余香又在提醒诗人,这不是梦。
最美的花,总是开得短暂的,最美的梦,总是醒得最早的。就算我们极力挽留,但我们的手握得越紧,它就消失得越快,如满把握住的沙。
如果花不是花,那一定比花盛开得更为久远,如果雾不是雾,一定比雾笼罩得更宽阔。
白居易的崇拜者苏轼一直对这首隽永的小诗爱不释手,甚至把自己最喜爱的侍妾命名为朝云,而且还写了一首《水龙吟》,首句便化用了白居易的诗句: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不过,苏轼这里写的是杨花,虽然化用白居易的诗句,但是将原诗中无可捉摸的花非花意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飘飞杨花,意蕴上已经不及白居易远矣。因为,苏轼看到的,是眼前的实景,看得见,摸得着;而白居易诗歌中的,却是恍惚迷离的梦境,似花非花,似雾非雾,似梦,但是又不是梦,或者说,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