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田横墓文原文
祭田横墓文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
祭田横墓文赏析
韩愈贞元八年(792)举进士,此后,“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三上宰相书而不被重视,求仕不果,心情抑郁,贞元十一年五月离长安东归河南。文章第一段中的“愈如东京”,就是指的这个背景。整个第一段实际上是文章的小序,属于过渡性的文字。但韩愈常常在小地方做大文章,在本该轻松的地方,来显示大手笔的才气,做出含蕴深沉的文章,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田横墓在河南偃师,唐代的东京就是现在的洛阳。从贞元十一年的五月至九月,韩愈在河南,独拈出田横,事出有因。田横是秦末汉初政坛上有影响的人物。他先与刘邦一样,曾南面称王,后败入海中,被刘邦以“大者王,小者侯”的礼遇招降,以为“其耻固已甚矣”;又曾烹郦商之兄,以与郦商同列为有愧,遂自刭。人称田横有“义”。横死后,二随从穿穴墓旁,亦自刭;岛上部众闻横死,皆自杀。史称田横“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韩愈过田横墓以“能得士”为表象,以“义高”的意蕴,展开文思,借历史的酒杯,浇现实的块垒;借田横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第一段是在给下文运气、蓄势。
祭文的真正开始是在第二段。“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有劈空而来、声势夺人之概。旷,空,可以引申为“超越”。超越百世而相感,是“心有灵犀”,显示了道德力量。前人谓三十年为“一世”,则“百世”为三千年。本来,自田横之世到韩愈之时,时仅千年,今言“百世”,意在强调精神的感通,可以纵贯古今。众所周知,韩愈一生十分重视“道统”的建设,十分重视精神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因此,这“事有旷百世而相感”一句,在韩愈写来,又有千钧之力。饶有兴味的是,“事有旷百世而相感”一句聚集起来的能量,又用“余不自知其何心”释放,故作腾挪。其实,产生“旷百世而相感”的韩愈其心十分明确,就是第一段中的“感义高能得士”。这里的“余不自知其何心”,盖有难以明言之隐衷。难言而又不能不言,则极需曲折隐约,扑朔迷离。“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又扳回一笔。“今世之所稀”和“歔欷而不可禁”,都暗中紧扣“义高能得士”之事而言。行文中不出现此等字面,故作隐约朦胧,和本文的作意有关。据今人童第德研究,“此文借田横能得士来讽刺当时的宰相”,言之有理。韩愈三上宰相书而不见复,不免愤懑。所以“余既博观乎天下”四句,便是针对着现实来的。韩愈作文,不拘大小长短,率皆精细为之。此“余既博观”二句,承上文“今世之所稀”生发;“死者不复生”二句,继上文“使余歔欷而不可禁”深入,层层逼进,部署谨严。统观天下,无田横之高义,亦无田横之重士,说尽心中不平,骂尽当时权贵;田横死而不能复生,自叹无人可归以从,说尽心中愤懑,骂尽世上庸人。以上八句,两换其韵,行文跳动闪烁,似承而折,似折而承,若续若断,若断若续,真是文心锦绣,姿态横生。
但是,由田横而感发的当时政坛无义、宰相不能得士必须进一步阐明。因为田横“义高能得士”毕竟以失败告终,于是,韩愈从田横的失败开始着笔,说“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以退为进,将田横的历史以极简括的语言表达出来,原因是两个:或者田横所宝视之士并非真贤?或者是天命有定,终该田横失败?这两项,作者以疑问句的方式表达,一则给读者设疑,一则为自己行文引线,将读者拉进文章的构思范畴,使读者、作者捆在一起。首先,田横的失败与得士无关,以孔门多士而孔子一生却道不行于列国为例,确认田横得士,并不是“所宝之非贤”;田横失败,从士皆死,所得之士皆贤。既如此,田横失败,唯归之于天命。“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力挽山河,否定天命。韩愈一生,崇信儒家社会政治伦理,以为只有维护儒家社会政治伦理这个“道统”,才能保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社会结构的稳固性。就本文而言,否定天命论,就是承认“义高能得士”的正确性;而肯定田横“义高能得士”的正确性,就是针砭当时执政柄的人不能做到“义高能得士”。文章读起来令人眼花缭乱,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以田横刺当世,目标始终明确。“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正面表态,反面一枪,正正反反,妙趣横生!诚然,祭文毕竟是祭文,必须回到对田横的悼念上来:自古以来,死者众多,而田横却独放光辉,令人钦敬,令人怀念。“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韩愈不仅在精神上感到田横的存在和道德的力量,而且表示了他的极大虔诚。同本层次前十二句一样,对田横的虔诚,正是对今世的怒视。此十四句一韵到底,虽意蕴上腾挪擒纵,曲折多姿,但行文上却一气奔纵,淋漓酣畅,与前一层次在气象上有明显的不同。韩愈为文,变化莫测,此文亦一佳例。
(汤贵仁)
祭田横墓文注释
1、夫子:指田横。
2、阙里:孔丘少时所居地,此借为孔子门下。
3、遑遑:匆忙不安之状,此指孔子之道不行于时。
4、耿光:光辉。
5、跽(jì):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