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圬者王承福传》赏析-韩愈的文言文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5 03:25

圬者王承福传原文

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圬者王承福传》赏析-韩愈的文言文

圬者王承福传赏析

圬,粉刷墙壁;圬者,粉刷墙壁的工匠,也就是“泥水匠”,这在封建社会属于所谓“贱业”。韩愈为一位操贱业的泥水匠立传,说明他不轻视劳动人民。但是,王承福是否真有其人,尚可存疑。因为通观全文,与其说是为某一位劳动人民立传,不如说宣扬或发挥作者本人的某种思想。这一点,前人看出的不多,只有清人蔡铸说:“按‘王其姓,承福其名’,不必有其人也,不必有其事也。公疾当世之‘食焉而怠其事’者,特借圬者口中以警之耳。凭空结撰,此文家无中生有法也。”(《古文评注补正全集》)这话很有见地。但韩愈所不满的,并不仅是“食焉而怠其事”一端;他所要宣扬和发挥的,乃是儒家为建立和维持封建社会组织机制而提出的“社会分工论”。

儒家的社会分工思想,集中到两句话,就是孟子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孟子的谈话,举出“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百工必须各司其职,各尽其能。韩愈写了《原道》,阐发这一思想:“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后人因为这后一句“则诛”,便说韩愈站在封建反动统治阶级立场,对广大劳动人民进行威胁。这是仅从表面看问题。从儒家主张的社会分工秩序来看,这正是维系封建社会运行机制的必要手段,何况对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君与臣,同样也规定了他们的职责,失职的将“失其所以为”君或臣的,他们同样也要承担失职的处分。

这篇《圬者王承福传》中,泥水匠王承福的处世观点,同《孟子》和韩愈《原道》中表达的社会分工思想观点是一致的。王承福说:“然人不可遍为(指一个人不能兼做百工的事),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就是《原道》说的“君者出令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就是《原道》说的“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就是《孟子》说的“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就是《孟子》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因此,可以说这篇传是《原道》的续篇。《原道》是一篇政治论文,这篇传则是一篇政治性传记,虽然王承福不必实有其人。《原道》从理论上对儒家社会分工论作了论证,这篇传则落实到社会生活中的具体个人,用较为艺术的手法证实儒家拥护的封建社会存在的正确性与合理性。

但是,王承福不是一个艺术形象。在韩愈笔下,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韩愈无意为他点染音容笑貌。在这篇传里,他被描写成为一个社会思想者和社会观察者。通过他的思考,肯定社会分工的必要性,统治阶级有权统治劳动人民,劳动人民有义务服从统治阶级的统治。通过他的眼睛,观察“贵富之家”即统治阶级“食焉而怠其事”所受到的惩罚,如他所说的“必有天殃”,对他们提出了警告。他列举了“贵富之家”所受的“天殃”:“刑戮也”,“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死而归之官也”。这些,他都归之于“食焉而怠其事”所致。其实,这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周期性的财产与权势再分配的循环,任何时代都在不断重复出现的。王承福看到这种现象,他也发出这样的疑问:“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付出很少的劳绩,得到过分的报酬)?抑丰悴有时(贵与贱、好与坏不时交替变换),一去一来而不可常(永久)者邪?”似乎提出问题,但只要去掉前后的疑问语词,答案已在其中。王承福之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他站在第三者亦即旁观者的立场,所以他是一个社会观察者。只有头脑冷静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分析。

照此看来,王承福已经超越了他作为劳动人民的思想,韩愈笔下的这个人物是否真实可信呢?王承福既是泥水匠,处于社会的底层,是被剥削者,怎么可能拥护剥削阶级的统治呢?但是,我们知道,“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王承福接受并拥护当时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是完全可能的。此其一。儒家的社会分工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论点,过去曾被认为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反动谬论,但从劳动分工的角度看,确有脑力与体力之分,不能一概斥之为欺骗人民的反动谬论。社会的分工,任何时代都是必要的,主要看站在什么立场讲话。此其二。因此,王承福不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虚假代言人,而是当日社会的真实人物。前面曾说王承福不必实有其人,这里又说他是真实的人物,不是前后矛盾吗?不必实有其人,并不是说没有这一类型的人物。像王承福这一类型的人物,在封建社会里还是普遍存在的,不过认识有深浅,性格有差异罢了。

然而王承福虽然接受了儒家的社会分工思想,安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分工观点,却不是一个积极分子。他自居劳力,不愿再去劳心;劳力只求养活自己,不愿再去劳心养育妻子。他的理论是“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这同儒家的积极有为思想是直接违背的,因此韩愈一方面肯定他贤于那些患得患失和贪邪亡道之徒,但也严厉批评他“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的“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的杨朱思想。他写这篇传的用意也就在此。

从结构来看,这篇传由四段构成。第一段叙述王承福的出身和经历;第二段由王承福自述他对社会分工的看法,以及他对“贵富之家”兴衰丰悴的感慨;第三段仍由王承福自述他的“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第四段则是作者韩愈对王承福的评论,揭出写传的主旨所在。各段有明确的中心,言简意赅,语语相扣,一气而下。如第二段写“贵富之家”的败落衰亡,连用三个“或曰”和三个“非”如何如何,既是并列句,层次很分明,又是一句追一句,把王承福眼中的所闻所见说得何等透彻,确是道出了封建社会的痼疾。

安史之乱在天宝末载(755),王承福从军“持弓矢十三年”,则是代宗大历三年(768);又三十年,是德宗贞元十四年(798),这年韩愈在汴州宣武军幕府。传中说“余三十年”是三十多年,王承福在长安已做了多年的泥水匠;贞元十七年,韩愈来京师调选,是年三十四岁,这篇传可能就是这年作的。

这篇作品名为“传”,但以说理为主,不论其思想或艺术,都显示了韩愈散文的特色,不回避社会问题,面对现实,观察深刻,鞭辟入里,是一篇值得仔细阅读的文章。

(钱伯城)

圬者王承福传注释

1、杨朱:战国时学者,主张“为我”学说。《孟子》《庄子》《韩非子》载有他的事迹和言论。《列子》有《杨朱篇》,多记杨朱之言以及他和墨子弟子禽滑厘的辩论。

2、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这是孔子说的话:“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见《论语·阳货》。